資本主義敗局

　　文/安妮·凱斯(Anne Case)、安格斯·迪頓(Angus Deaton)

　　發(fā)于2022.1.3總第1027期《中國新聞周刊》

　　當代美國資本主義的一大失敗在于它沒有為所有美國人服務。

　　在美國，受過四年大學教育的人，在美國的成年人中也就是三分之一占比，他們富裕起來了，但另外三分之二沒有接受過大學教育的群體是失敗一族，不僅是相對的失敗，更是絕對的失敗。

　　事實越來越清晰，不容忽視。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美國人其前景越來越糟：他們正在遭受物質(zhì)損失，承受更多的痛苦和社會孤立，他們的壽命也越來越短。

　　1970年之后，美國進步的引擎開始熄火。從1980年代初開始，經(jīng)濟增長放緩，曾經(jīng)基本平等的收益分配變得越來越頭重腳輕。經(jīng)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和艾曼努爾·薩伊茲(Emmanuel Saez)對美國稅務記錄的重要研究表明，那些處于最高層的人過得最好。

　　盡管許多持不同計算方法的評論人士質(zhì)疑收入不平等加劇的程度，但沒有人能夠反駁這一趨勢。也有人認為，只要每個人都在變得更富裕，就不必擔心。對他們來說，具體指標的下降，是一個更嚴峻的挑戰(zhàn)。在沒有大學學位的男性中，實際工資中位數(shù)(經(jīng)通貨膨脹調(diào)整后的)經(jīng)歷了50多年的下降趨勢。在經(jīng)濟繁榮期間，這個趨勢一度被抑制，但從未恢復到之前的峰值。即使在新冠疫情前的繁榮高峰期，工資中位數(shù)也低于1980年代的任何時候。

　　批評者認為，這些數(shù)據(jù)沒有包括各種工人福利，例如雇主提供的健康保險。然而，這些福利成本的大幅上漲本身就導致了工資的下降和低技能人士就業(yè)機會的減少。在分析中包含這些好處就像搶劫某人還要向他收取“攻擊成本”一樣。

　　我們對“絕望之死”的研究結(jié)果，再次削弱了所謂“盡管具體證據(jù)指向反面，但美國工人仍變得更富裕”的論點。死亡比實際收入更容易衡量。1992年，擁有大學學歷的男性和女性在25歲時的預期壽命比沒有大學學歷的人長兩年半。到2019年，這一差距已經(jīng)擴大到六年半；從2010年到2018年，沒有學位的人在25歲的預期壽命每年都在下降。

　　意外藥物過量是這個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自1980年代末以來，“絕望之死”人數(shù)增量的一半以上來自藥物過量致死。在1980年代末，美國每年約有6萬人死于毒品、酒精和自殺。疫情暴發(fā)前夕，每年因絕望而死亡的人數(shù)為17萬人，其中藥物過量死亡占最大份額，但不到總?cè)藬?shù)的一半，但是因藥物過量致死的人數(shù)的增長幅度遠遠大于其他因素。或許美國面臨的不是“絕望之疫”而是“藥物過量大流行”。這是美國社會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困境。

　　死亡是因為藥物還是絕望？這個區(qū)別很重要。如果死亡“只是”因為藥物過量，那么可以歸咎于一些不道德和監(jiān)管不足的制藥公司和分銷商。這意味著社會沒有根本性問題，當然也沒有跡象表明當代美國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存在嚴重缺陷。相比之下，絕望是美國工人階級之痛，那些沒有學士學位的、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廣大工人群體，他們的工作機會、婚姻以及他們所依賴的社會和經(jīng)濟體系在過去半個世紀里被削弱了。

　　毒品流行的故事是少數(shù)壞蘋果之一。這個絕望的故事是一個沒有為廣大民眾服務、實際上把他們視為二等公民的社會的故事。

　　許多跡象表明，是否接受了4年大學教育，是絕望程度的重要分水嶺，那些沒有大學學位的美國人普遍感到絕望。這個群體心理健康狀況不佳的指標逐年攀升，他們越來越多地難做一些基礎的事情，例如爬樓梯或參加社交活動，更容易有慢性疼痛，酗酒，而且更不快樂。

　　毒品流行不像蝗災或地震，它們折磨著已經(jīng)陷入困境的社會。想想19世紀40年代的中國。沒有什么可以為蘇格蘭鴉片商人威廉·渣甸(William Jardine)和詹姆士·馬地臣(James Matheson)的掠奪行為，以及英國首相墨爾本勛爵(Lord Melbourne)決定派遣海軍支持他們的決定開脫。但毫無疑問，清帝國的衰落是隨后阿片類藥物流行的先決條件。

　　這不僅是一場藥物過量的公共健康危機，更是一場經(jīng)濟危機：美國工資增長緩慢，醫(yī)保負擔嚴重，工人階級在經(jīng)濟上承受著越來越多的不安全感。

　　也許最能說明問題的是自殺率的變化。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認為受過教育的人自殺的可能性更大，而當今美國沒有學士學位的人的自殺率更高。

　　相比之下，過去20年全球自殺率一直在下降，包括歐盟和其他高收入國家。就連日本和芬蘭這兩個長期受自殺困擾的富裕國家，現(xiàn)在的自殺率也低于美國。俄羅斯和其他前蘇聯(lián)國家的自殺率也出現(xiàn)了特別快速的下降——自2000年以來下降了一半。雖然俄羅斯的自殺率仍然高于美國，但美國正成為類似于過去的自殺熱點地區(qū)。

　　自殺率提高絕非資本主義民主繁榮的象征。資本主義原則沒有問題，但今天美國所盛行的資本主義版本大錯特錯。

　　(安妮·凱斯是普林斯頓大學經(jīng)濟學和公共事務榮譽教授。安格斯·迪頓是2015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普林斯頓公共和國際事務學院經(jīng)濟學和公共事務榮譽教授、南加州大學經(jīng)濟學首席教授。他們合著有《絕望的死亡和資本主義的未來》)

　　《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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