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即將收獲的馬鈴薯
成熟的馬鈴薯
涼拌馬鈴薯片
我的家鄉(xiāng)塔園村,位于山陽縣法官鎮(zhèn)的大山深處。一條公路彎彎曲曲,一直伸向山里。一塊平緩的土地上,綠樹紅花掩映著一間間粉墻黛瓦,不時生起一縷炊煙,一直飄到天上,和白云融在一起。
天很凈,少有云翳。
空氣也很凈,少有灰塵,幾乎一塵不染。
南山就在窗口前,一片沙土斜斜地抹上山尖,上面長著草,長著樹木,也長著莊稼。由于地瘦,麥子玉米長不高,這兒多種馬鈴薯。
一
地瘦,就得上肥。
種馬鈴薯,一般上的是火糞?;鸺S,就是放上一堆柴草,將土澆在上面,尖尖的如一座小丘一樣。草堆下面掏著溝渠,作為火道,然后點(diǎn)著,火就在下面呼呼地?zé)?、漚著,將土燒成熟土。
那時,煙很大,直直地升上空中。
村人燒火糞,一般是在冬月或者臘月。選一個晴好的下午,太陽亮亮地照著南山,照著小村。煙升上高空,被夕陽照著,紫中透著微微的紅色,格外清晰,格外顯眼,就如誰用墨滲入一點(diǎn)朱紅,再滲入了清水,在宣紙上畫上去的。遠(yuǎn)處的山梁上,人家和樹木在斜陽的反襯下格外清晰,甚至歷歷在目,能夠數(shù)得清。近處的山上,有放牛的扯著嗓門兒唱著山歌:“人在世間啊要修好,莫學(xué)南山一叢草,風(fēng)一吹來二面倒——”山歌的尾音長長的,一曲一折,飄向暮靄中。
火堆的明火沒有了,只有煙在冒著,人就可以走了。
我跟著娘走了好遠(yuǎn),回過頭去看,仍看到那炷煙在空中緩緩地上升著,沒有照著夕陽的部分是清冷的藍(lán)色;照著的,則帶著一種紅色。
熟土燒好,還要將細(xì)土篩出來,澆上大糞,攪拌之后就是火糞了。點(diǎn)馬鈴薯的時候,一鋤頭下去挖一個窩,將馬鈴薯種子放進(jìn)去,再蓋上一把火糞,上面再蓋上土。
這時,已經(jīng)是正月了。
小村中,陽光已經(jīng)飽滿了,溫柔了,帶著暖意了,不再如冬季那樣冷硬。樹枝上已經(jīng)泛了嫩,沁出芽苞來,如呶著的鳥嘴。山上的野桃花已經(jīng)開了,一朵朵霞光一般,在山崖上燦爛著。
春天,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小村。
二
種馬鈴薯用火糞,一方面是為了肥地,更主要的是為了泡地。上過火糞的沙泥地變得泡乎乎的,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窩,這樣馬鈴薯在地下才長得開,長得大,長得喜人,一鋤頭挖下去,拳頭大的馬鈴薯就滾出來,胖乎乎的。如果用化肥,這樣的地就容易板結(jié),鐵塊一樣硬,馬鈴薯在里面長不開,也長不大,挖出來只有指頭蛋大小。
也有人點(diǎn)馬鈴薯時愛用雞糞、豬糞、羊糞和牛糞,這些都不好。
村里人種地時間長了,啥地用啥肥,一眼就可以斷定,就如啥病人用啥藥,中醫(yī)號脈之后,一下子就可以斷定一樣。地有靈性,莊稼也有靈性,和人心是相通的。
雞糞點(diǎn)馬鈴薯,容易長土蠶,一種又白又胖的蟲子,專咬馬鈴薯苗,也咬馬鈴薯,咬出一個個黑洞,一個馬鈴薯就完了。至于豬糞、羊糞和牛糞放在旱地里,旱地容易上火,會燒壞種子,也會燒壞地的。
這些肥料,應(yīng)當(dāng)放在哪兒?放在秧田里啊。土蠶在水里當(dāng)然活不了,幾口水就嗆死了,就不作壞了。另外幾種肥料容易上火,秧田也不怕啊,因為水能下火啊。對癥下藥,村民能治地的病癥,也能治家肥的病癥。
馬鈴薯點(diǎn)下后,就睡在地里,如一個個睡覺的娃娃一樣。
春天慢慢地變濃了,變?nèi)崃?。清悠的風(fēng)順溜溜地一吹,水邊的柳條就被吹成一線又一線的,如翠綠的五線譜。天上,就有了一線一線的雨絲悄悄地落下來,一點(diǎn)也不吱聲地落下來。有人說,雨如一張小嘴,和地面的水珠接吻,吧嗒吧嗒的。這比喻夠新奇,夠吸人眼球的,可是,我覺得這只能比喻夏天的雨,比喻不了春天的雨。春天的雨像什么啊?像一線線的釣絲,晶亮地落在地上,釣啊釣啊,不厭其煩地釣著,就釣出了一根根草芽兒,釣出了一個個花骨朵兒,也釣出了馬鈴薯的嫩芽。
所有的綠色,都是春雨釣出來的。很多草芽兒很懶,很嗜睡,硬是讓雨絲兒給揪出來了,如拔河一樣揪出來了。這些草芽兒好像還不情愿一樣,好像還在嘀咕著:“讓我再睡一會兒嘛,就一會兒嘛。”
所有的蟲鳴和鳥鳴,也都是春雨釣出來的。
所有的綠色,都如一個個梳著沖天辮的娃娃,隨著春雨落下,從土里慢慢地冒出來,搖著自己的沖天辮,對著春風(fēng)搖擺著。馬鈴薯也是這樣的,也是梳著沖天辮的娃娃。
春天是新的,雨絲是新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新的,包括馬鈴薯也是新的。
三
馬鈴薯發(fā)芽的地方,土就會鼓起來,會炸出小小的裂縫。一星星的嫩芽悄悄地冒出來,有點(diǎn)如雞雛啄破蛋殼,露出嫩黃的小嘴。側(cè)耳仔細(xì)去聽,仿佛能聽到一聲聲青嫩的叫聲,亮亮的,柔柔的。
春雨如簫音,細(xì)細(xì)地飄,再飄,馬鈴薯的嫩芽就慢慢長大了,由鵝黃變綠了。
地里也就出現(xiàn)草了。
草也有靈性,趕熱鬧一樣攆來,有紅根草,有馬齒莧,有野雞冠花,有鬼針草。馬鈴薯苗一長大,它們就和馬鈴薯苗比賽一樣,蓬蓬勃勃地瘋長。那咋行啊?咋能讓它們壓住馬鈴薯啊?咋能讓它們吸走火糞的肥料啊?村民們吃罷早飯,就一個個拿著薅鋤,還有小板凳,來到了馬鈴薯地里。薅鋤的鋤把很短,三尺多長,薅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薅著草,不傷腰。每個村民的身上還挎著一個小小的竹籃,叫做點(diǎn)簍,很深很窄,上面蒙著油紙。薅草的時候,總是會發(fā)現(xiàn)躲在馬鈴薯根部的土蠶,正在悄悄地咬著馬鈴薯的根呢。村民就將它捉住,從油紙的洞眼里放進(jìn)去,等到回家以后,掀開油紙,將這些胖乎乎的蟲子倒在地上。雞們正在扒食呢,頓時就不扒了,小小的眼睛就發(fā)光,奓開翅膀撲過來,吸面條一樣,“呼”的一下吃掉一個蟲子,“呼”的一下又吃掉一個蟲子。
那段時間,雞下的蛋又白又大又圓,也好像比賽一樣。
土蠶是雞的營養(yǎng)品。
至于薅下的野菜,當(dāng)然也不能扔了,拿回去,在泉水里洗凈,放在開水里一滾撈起來,用刀子切成寸許小段,放在盤子里。然后,將蒜汁和香油、醋、精鹽放在一起攪拌好,澆在上面,潤澤一會兒,就可以吃了。那味道嫩嫩的,脆脆的,帶著一種草木的清香,佐飯好,做下酒菜也好。尤其是雨天里,不能下地干活了,整上一壺苞谷燒喝著,就著野菜,那可是歸園田居的生活。
馬鈴薯得薅三道草,初春一次,晚春一次,初夏一次。到了盛夏就不用薅了,這時的馬鈴薯苗已經(jīng)長高了,高及人腿,欺住了野草野菜,這些野草野菜長不開了,就蔫下去了。
馬鈴薯苗上開了花兒,紫中透白,中間是嫩黃的花蕊,好像玉石雕琢的藝術(shù)品。
等到馬鈴薯根部高高地鼓起來,馬鈴薯就成熟了。
村人要吃馬鈴薯了,就拿著鋤頭去南山,一鋤頭挖下去,一個個馬鈴薯就挨挨擠擠地滾了出來。
種莊稼是一種享受,不只是物質(zhì)的,還有精神的。
四
村人愛用馬鈴薯做菜,做的最多的是馬鈴薯片:先將馬鈴薯刮皮,洗凈,如碩大的白玉一樣。再用菜刀“嚓嚓嚓”快切成片,薄薄的,如紙一樣透亮。再洗一遍,下開水中一滾撈起,放在那兒晾著。然后,剝上幾頭肥胖的蒜,放在臼窩里,和精鹽一起搗成蒜泥,和香油、醋一起,兌水?dāng)嚢璩伤庵?,澆在馬鈴薯片上。過一會兒,用筷子夾一片嘗嘗,脆生生的,酸溜溜的,還帶著一股大蒜的香味。
這菜也宜于佐酒。
如果有金針菇,有木耳,不切,洗凈,放在一起下開水里一滾,撈起,做法如上,更有味道,更有嚼頭,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如咬爆炒豬耳朵一樣。
記得小時,娘經(jīng)常會截幾段樺櫟樹,種上木耳菌種,靠在院墻邊。幾場雨后,樹段上就冒出木耳,如耳朵一般。娘拿菜刀鏟下木耳,再去地邊摘了黃花,洗了,水靈靈地拿回來。我見了,就知道要做馬鈴薯片吃了,高興極了。
娘做的馬鈴薯片很好吃,今天想來,仍津液滿嘴。
另外,馬鈴薯切成三角塊狀,放入高壓鍋里。鍋里燉著白嫩的雞塊,放入八角、大茴、花椒等。熟了,開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馬鈴薯吸飽了雞油,吃在嘴里,又香又面又燙——燙有時也是一味,不能輕視。每次在外面遠(yuǎn)行回來,娘總會這樣做上一鍋,笑著看著我吃,一臉的溫馨。
這味道別處沒有,因為別處沒有母愛啊!
至于村子里的小孩,更喜歡燒馬鈴薯吃了。幾個孩子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一商量,就生一堆火,將馬鈴薯扒了,放在火中燒著。等到馬鈴薯皮皺起來,變得焦黃了,扒出來剝了皮,咬上一口,一種焦煳的香味纏繞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直到今天,那種香味仍在我的記憶里蕩漾著,從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