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花木,被吟詠最多的,當屬素馨和木棉了;沈先生書中皆有精彩闡述的篇章。尤其是素馨,在嶺南文化史上的地位,應該遠高于現(xiàn)今滲入了些許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木棉。明代大詩人楊慎作有一首《素馨》詩:“金碧佳人墮馬妝,鷓鴣林里斗芬芳。穿花貫縷盤香雪,曾把風流惱陸郎。”國學大師錢仲聯(lián)對這首詠物小詩評價特高,認為既寫出了素馨的神韻,也寫出了南中女子的特質(zhì),足可見出作者的絕世才華。素馨其美哉!然而,楊慎沒有來過嶺南,陸賈沒有去過云南,而且素馨這種“自西國移植”的植物首次見諸文獻紀載是西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時名耶悉茗花,那么,楊慎所見,陸賈所惱,后世所盛,于今難覓的素馨,是同一種植物嗎?楊慎博學多識,曾大量作偽,而人莫能辨;錢先生也是大師,真是惑亦難,不惑亦難。而當我們讀完書中的《前生曾簪素馨花》,所有疑惑渙然冰釋——原來,現(xiàn)在人們所認為的素馨,乃是現(xiàn)代植物學中的西南素馨,也即楊慎所見的素馨,并非嶺南典籍傳統(tǒng)中的素馨;嶺南傳統(tǒng)的素馨,清季以后,即漸漸消失于大眾層面,只是在民間或者還在頑強地存在著。作者的考辨功力,于此可見一斑。順此,我們還發(fā)現(xiàn),《風信子的悲歡訣》《假如生活檸檬了你》《西番蓮的前世今生》分別考辨檸檬、西番蓮、風信子的自域外傳入情形等,猶如在紛雜書堆中破案解謎,亦多有新見,足以補域內(nèi)植物學著作之闕。其實,全書信筆寫來,筆調(diào)似乎閑適輕松,但學術性的考證成分并不弱,征引文獻兩百余種,遠超一般學術專著。在這兩百余種征引文獻中,作者在行文中對其中不少作了饒有興味的評介,實可作植物書話來讀,廣而言之,也可視為關于書的書,因而此書的學術文獻價值又增一層。凡此種種,足以令人稱奇。
至于木棉,薛愛華考證說,在唐代,吟詠者甚少,即便后來,外人也不甚待見。直到清代的宋湘寫出其代表作《木棉二首》,其一曰:“歷落嵚奇可笑身,赤騰騰氣獨精神。祝融以德火其木,雷電成章天始春。要對此花須壯士,即談芳緒亦佳人。不然閑向江干老,未肯沿街賣一緡。”此詩獨創(chuàng)一調(diào),不用一典,寫出了獨具風采與品格的木棉,可以視其為宋湘的風采與品格,也可以視其為廣東人的風采與品格。所以錢仲聯(lián)先生譽之為了不起的好詩?!堕e花》也正以《木棉花意亂,軒尼詩情真》開篇,并在《時光擂臺,紅顏化白絮》《春夏間的幾把火》《五月木棉飛》中再三致意,我們也不妨視為向前賢向傳統(tǒng)致敬。作者的另一種致敬方式,則是將征引的許多漂亮的植物圖書書影作為插圖,使花木趣味與書卷香氣得到了完美的融合,清雅而別致。
即由花草見精神。讀《閑花》,給我們帶來豐富的精神享受與文化浸潤,“閑花”豈閑哉!而要把“閑花”寫得不“閑”,豈容易哉!更不容易的是,能把充滿精神意含的“閑花”,閑閑寫來,誠非博覽深思,沉潛把玩,不能得也。行文至此,當我們合上書,這本精裝圖書的外封面設計和裝幀匠心,也會讓人不忍釋手。封面的底色是草木的湖綠色,形以淺淺的水波紋,隱喻“水生木”之意。上部花繁葉茂的墨刻圖案,其實隱藏的一畫完整的墨刻畫,把它完全展開來,原來是畫家冷冰川先生的杰作《讓閑花先開》,與書的主題是多么的契合,也是多么地觸動人的心扉,使我不由想起,每當下樓出門,經(jīng)由花園的籬笆,看到作為籬笆的荊棘,開出一朵朵小小的美麗的白花的時候,就想到一句仿俳句的詩:“門前籬笆荊棘,開出了白色的小花。”對閑花的注目,讓閑花先開的心情,應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堪珍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