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個時代的另一位短命才子,清初第一大詞人納蘭性德。少年得志的納蘭性德,頗受康熙皇帝寵愛,成為御前一等侍衛(wèi)官,陪伴御駕南巡北狩??滴跻矏圩x納蘭詞,讀得高興了就賜給他金牌和佩刀之類禮物。可納蘭性德跟登上活佛寶座的倉央嘉措一樣,并不因榮華富貴感到幸福,卻為個性受到束縛而郁郁寡歡,年僅三十一歲就因病辭世。納蘭詞也跟倉央嘉措的情詩一樣,被一代代青年男女傳誦。
作為基本上同時代卻不相識的兩位詩人,納蘭性德與倉央嘉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一個“情”字,都是人間的多情種子,注重內(nèi)心感受甚于世俗看法,把愛情看得高于功名或信仰。而愛情所必需的自由,與功利或教規(guī)難免沖突,這也正是他們終生惆悵并苦吟抒懷的原因。以不自由之身渴望自由的愛,是加倍的折磨。過著別人羨慕自己卻不喜歡的生活,難免會懷疑:是自已選錯了路,還是路選錯了人?更傷感的是,只能眼睜睜地與自己想走的路擦肩而過。
為了抵銷在紫禁城里值班的緊張與壓抑,納蘭性德選擇北京西郊修造了隱居地淥水亭,節(jié)假日與朋友詩酒唱酬。倉央嘉措更有勇氣,白天端坐在布達(dá)拉宮,晚上還化裝從后門溜出去,到繁華的市井尋歡,譬如在八廓街的酒樓幽會名叫“瑪吉阿米”的姑娘,但天快亮了還得趕回宮中。他一定很艷羨那些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對唱情歌的少男少女,而自己的愛情,卻只能“偷渡”與“走私”。雖然心目中有愛的對象,卻注定見不得陽光,在重檐高墻的陰影下對著空氣輕唱的,說到底只能算“一個人的情歌”。比單相思強(qiáng)不到哪里。
布達(dá)拉宮,在別人眼里何其輝煌,可對于這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卻籠罩著無盡的荒涼。別人以為他是主人,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過一個囚徒罷了。既是政治的囚徒,又是愛的囚徒,體會到的是雙重的束縛與痛苦:“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份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違背了。”
倉央嘉措的私情,是離經(jīng)叛道,還是返璞歸真?
3.
“回到拉薩,回到布達(dá)拉”,只要聽過鄭鈞的這首歌,即使第一次到拉薩,也有故地重游的感覺。我從北京來西藏,抬頭看見布達(dá)拉宮,就跟很多外地人來北京看天安門一樣的心情吧?生活在別處,最美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在異鄉(xiāng),甚至,在異鄉(xiāng)的異鄉(xiāng),距離越遠(yuǎn),越是如夢如幻。我眼前的布達(dá)拉宮仿佛會閃光。布達(dá)拉宮至今仍是拉薩老城區(qū)的最高建筑,不允許超越。我對西藏的想象中,它一直是制高點(diǎn)。在山腳的側(cè)門排隊(duì)等候參觀依山而建的布達(dá)拉宮,無意間看見懸崖峭壁上有一只羚羊在遛跶并吃草,仿佛閑庭漫步,不知是野生的還是放養(yǎng)的?我仰望了很久,體會著神賜予它的那種自由。即使在這充滿神跡的空中樓閣之間,它也一點(diǎn)不膽怯啊。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這只幻影般的羚羊是為了被我看見而出現(xiàn)的。
布達(dá)拉宮住過那么多藏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松贊干布,他是這座宮殿最初的建造者,他迎娶過我們的文成公主。這座海拔最高的王宮在我心中就和愛情有關(guān)。文成公主,這里有你的洞房。離娘家很遠(yuǎn),離長安城很遠(yuǎn),卻又是離太陽與月亮更近一些的地方。但愿更為充沛的陽光與月光能多多少少抵銷你的孤單。今天,我看望你來了。
布達(dá)拉宮住過許多位活佛,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倉央嘉措,他不僅在這里誦經(jīng),還偷偷低吟過纏綿的情歌。這座眾廟之上的廟宇,在我心中就奇跡般地和情歌有關(guān)。宗教是對神的大愛,那位同時又不忍割舍兒女情的年輕活佛,沒準(zhǔn)把愛情也當(dāng)成一種特殊的修行。就憑他留下的那些真誠的詩篇,我想神也會原諒。
我甚至覺得,在這莊嚴(yán)肅穆的圣地,在迷宮般的歲月深處,他也是羚羊一樣的幻影,一閃即逝。好像是迷路了,但又出現(xiàn)得那么及時,那么恰到好處。他呀,仿佛也是為了被我們看見而出現(xiàn)的。他的情歌,不只是唱給心中的姑娘瑪吉阿米,也是為了被我們聽見而出現(xiàn)的。我不僅把那浪漫的歌聲當(dāng)作他的禮物,更當(dāng)作神的禮物。那是最有人情味的神曲,最有感召力的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