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食”的第5天，李媚背上長了紅疹。辟谷培訓班的講師告訴她，“這是身體在排毒?！?/p>

　　李媚認為是自己功力不夠。她深吸一口氣，大約40秒后，鼓起的小腹隨著吐氣聲逐漸恢復原狀。她感覺頭暈目眩，急促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后抬起頭向講師問道，“我能做到不用口鼻呼吸嗎？”

　　“進入你身體的是宇宙能量，要用意念控制住就可以?！敝v師拿起水杯，緩緩喝了一口水。

　　北京市通州區(qū)運河公園旁的一棟公寓內，辟谷班講師楨如自稱是藥王孫思邈的第61代傳人。

　　人民網《人民直擊》記者通過“荔枝微課”線上課加入上述辟谷培訓班。經臥底調查發(fā)現(xiàn)，該辟谷培訓班為期3天的線下培訓收費2380元。培訓現(xiàn)場，講師讓學員不吃任何食物，通過練功“采集宇宙能量”飽腹；還宣稱辟谷能治愈任何疾病，包括癌癥。講師還現(xiàn)場給學生“點穴”治風濕，號稱能用意念隔空取物。

“荔枝微課”中辟谷課程費用截圖。

　　學員斷食5天“精神恍惚”

　　“若要長生，腹中常清；若要不死，腸無渣滓?！睒E如和妻子重明開設的“線上辟谷指導”課程頁面宣稱。該線上課程共13節(jié)，收費699元，均為錄播視頻，已有800多人次觀看。其中一節(jié)課的視頻頁面中，使用了“CCTV1”的臺標，模擬成電視畫面介紹辟谷。

　　以上課程設在“荔枝微課”——深圳十方融海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大眾知識分享平臺。用戶可以錄播或者直播的形式在平臺上開課，收取課程費。

　　在“藥王六字訣服氣視頻及代練”的課程視頻中，講師楨如配以旁白讓學員“站立放松，融入宇宙”；雙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掐指，彎腰雙手向下，同時 “吐濁氣”；隨后，將雙手越過頭頂位置向下壓，再合十狀置于胸前，做出吞咽口水的動作；大約3秒后，雙手大拇指和食指掐指，彎腰吐氣。整套動作要重復18次，才能完成“服氣練功”。

　　楨如和重明在“荔枝微課”的簡介中，均有“國家高級辟谷養(yǎng)生指導師”的頭銜。重明還上傳了一張信息不完整的“辟谷培訓證書”，發(fā)證單位為“中國就業(yè)培訓技術指導中心”。

　　3月底，中國就業(yè)培訓技術指導中心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中心在2016年后取消了‘辟谷養(yǎng)生指導師’證書的培訓、考試和發(fā)放工作?！痹撝行亩嗝ぷ魅藛T稱，持2016年以前發(fā)放的“辟谷養(yǎng)生指導師”證書就業(yè)或經營的，對證書的真實性提供查詢服務，對證書的有效性質不做解釋。

　　記者報名參加了為期7天的線上辟谷課程，被講師重明拉入一個名為“2022.3.9線上集體辟谷群”的微信群里，群里有17名學員。講師在群里稱，辟谷期間不能吃任何食物，只能喝水，每天早中晚需堅持服氣練功代替食物給予的營養(yǎng)。

　　每天早上和晚上，重明都會在群里準時發(fā)送語音提醒學員辟谷練功。學員每天都在群里打卡，報告自己的體重和狀態(tài)。辟谷的第5天，有學員稱“感覺整個人很虛，精神有些恍惚”，有學員直言“堅持不下去了”。

　　早中晚三套“功法”替代吃飯

　　講師重明介紹，線上辟谷課程只適合初學者，只能學到辟谷的皮毛。記者表示想要辟谷減肥，重明稱，最好加入線下的培訓課程，由功法深厚的講師楨如面對面地帶學員練功。

　　線下辟谷培訓課程分為“3天集體共修”“7天集體共修”等10種課程，價格從2380元到11800元不等。線下課程相比線上課程，多了“數(shù)字能量”“點穴”“行禪”“龍騰九式”“辟谷心法”等。

　　3月初，記者以新學員的身份進入線下辟谷培訓班進行為期3天的培訓。通州區(qū)運河公園旁的一棟公寓內，記者在“重明身心同療”工作室見到講師楨如和60歲的學員張英。

　　上午9時30分，楨如帶著記者和張英來到運河公園旁的步道，開啟辟谷的第一課——行禪?！胺潘缮眢w，吸氣的同時走3步，吐氣的同時走3步，重復動作?！?/p>

　　“行禪沒有時間限制，只要覺得身體發(fā)熱就行。”楨如稱，“目的是要吸收陽氣，為辟谷練功做準備?！?/p>

　　“陽氣是什么？”記者又問。

　　“是日月精華，宇宙能量。”楨如說。

　　“辟谷吃的不是飯，是服氣，服氣辟谷是靠采集宇宙能量，滿足人體的各種營養(yǎng)需求?！?11時30分許，行禪完畢后，學員回到公寓內學習理論、練習服氣功法?！熬拖窕ú輼淠疽粯?，他們什么都不吃，陽光、空氣、水就能讓它們生長?！睒E如打了個比喻。

　　楨如帶領學員練習3套服氣功法——“藥王六字訣服氣法”“龍騰九式”和“上古能量服氣法”。楨如嘴里念著“讓身體融入宇宙”“打開百會”，緊接著聲音低沉且綿長喊出——“開”。他介紹，這是一種咒語，也是一種儀式，相比于線上培訓，線下培訓的優(yōu)勢是“有我的能量加持”。

　　在現(xiàn)場，他要求學員將雙手掌心置于頭頂，兩腳顛3下，將“宇宙能量”灌入體內，雙手合十置于胸前，憋氣3秒后，將口中津液和氣吞下，送至下丹田；再重復掐指彎腰動作吐氣，依次發(fā)出“噓”“呵”“呼”“嘶”“吹”“嘻”的聲音，循環(huán)18次后，把雙手相疊放在小腹處，順逆時針各按揉9圈?！八幫趿衷E服氣法”完成。

　　在介紹“龍騰九式”時，楨如稱，“也是服氣辟谷吸收宇宙能量的一種功法?！泵恳皇蕉加刑厥獾拿?，同樣每式18次。收功時，學員被要求齊聲朗誦感恩詞。

　　“上古能量驅寒服氣法”則是在晚飯時間練習。楨如介紹，這一功法不僅可以汲取宇宙能量，助睡眠，還能排除體內毒素。他讓記者平躺在床上，大口吸氣，讓腹部充滿氣，隨后憋住，直到胸悶無法忍受時，再緩慢將氣呼出。每次練習十五分鐘左右，即可收功?！版i住吸入身體的能量，長此練習，可不用口鼻呼吸?！?/p>

　　發(fā)功“點穴”給學員治風濕

　　學員張英稱自己得了風濕，時常因病導致膝蓋疼痛。

　　楨如要求張英坐在椅子上，放松身體。只見楨如用手按住張英的肩部，將大拇指或食指按住張英肩部的穴位進行按壓。之后，按壓張英的脊柱。楨如把整套動作稱為“點穴”。

　　“把我擁有的功力輸入她的體內，提高她的免疫力?！睒E如對點穴做解釋稱，“這和按摩是有區(qū)別的，我練習的氣功，輸入的是能量。”

　　大約10分鐘后，楨如將手掌緊貼張英的背部，完成點穴功法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他試圖將自己的“宇宙能量”再次輸入張英體內。

　　“感覺身體微微發(fā)熱，身心舒暢了些。”張英描述被點穴后的感覺，“這全靠老師的功力，別人是沒有能量的?！?/p>

　　楨如自信地說能祛除張英體內的寒氣、治好風濕。他也讓記者坐下體驗發(fā)功點穴。整套流程結束后，楨如問記者，“感覺怎么樣?！?/p>

　　“沒啥感覺?！庇浾呋貜?。

　　楨如笑了笑說，“每個人的機體不一樣，你比較排斥我輸入進去的能量，所以你沒有感覺?！?/p>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體是排斥的？”記者反問。

　　“我用意念能感覺到你體內在排斥?！睒E如解釋，“能不能吸收宇宙能量，取決于你是否心誠。然后用意念就能攝取能量，想象著手上召喚過來的氣里充滿能量，將它輸入體內?！?/p>

　　楨如自稱修煉服氣辟谷13年，“能用意念感知事物狀態(tài)，甚至能做到隔空取物?！庇浾咭笃洮F(xiàn)場表演“隔空取物”被拒。 “不能隨便展示。” 楨如稱。

　　“你怎么知道線上的學員有沒有練功服氣？”記者問。

　　“能感知得到?！睒E如再一次舉例，“比如說你回家后，我用意念就知道你在家的狀態(tài)?！?/p>

　　白血病患者辟谷后“奇跡”自愈？

　　線下辟谷培訓的第二天，60歲的張英餓得不行。她不斷喝水飽腹，“每天要喝三四斤水”。

　　“我們‘吃飯’吧?！鄙衔?點，張英等不及，主動要求講師帶領練功服氣。

　　服氣結束后，楨如繼續(xù)講述服氣辟谷的原理。據(jù)他描述，服氣吸收的宇宙能量會附加在細胞中，吞噬不利于人體健康的細胞，修復病灶。這一說法被楨如稱為“細胞吞噬學”。

　　“不管是高血壓、糖尿病、甚至是癌癥，都能通過細胞吞噬治愈?！睒E如介紹，辟谷是激發(fā)人體潛能，靠身體本能的修復能力，沒有任何藥物干預的情況下，病情會得到治愈。

　　“任何人都可以通過辟谷來治愈病情?！睒E如向記者舉例，“我以前一個學員是白血病，通過辟谷后，他到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指標一切正常，醫(yī)生都覺得是奇跡，后來再也沒有到醫(yī)院治療。”

　　“學會辟谷后，還可以用意念幫助其他人治療疾病?！睒E如稱，“不能向其他人說治病的原理，外人不懂，說了就是泄露天機?！?/p>

　　中山大學附屬第七醫(yī)院中醫(yī)科主任秦鑒表示，細胞自噬并非是好的細胞把壞的細胞吃掉。細胞自噬是一種現(xiàn)象，具體對哪些疾病有好處還不清楚，依然在學術層面研究，未達到應用和操作的程度。

　　中山大學中醫(yī)禁食療法研究組成員邱超平指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辟谷。辟谷期間因需要連續(xù)斷食，患有營養(yǎng)不良、嚴重高血壓、糖尿病以及心臟病、精神病、嚴重肝腎功能不全等病癥的人都不宜辟谷。

　　“辟谷在中醫(yī)業(yè)內被稱為禁食療法，需要在醫(yī)生的專業(yè)指導下，根據(jù)不同受眾的情況選擇是否可以禁食?！鼻癯椒Q，“如果宣稱辟谷治病，那已經屬于醫(yī)學范疇?！?/p>

　　“修仙論”與心理暗示

　　楨如和重明接觸服氣辟谷是在2009年，楨如對外宣稱藥王孫思邈傳人。他自稱這么多年來一直從事辟谷培訓，已在通州買房安了家。

　　楨如稱從業(yè)13年來教過2萬余人辟谷練功。他創(chuàng)辦的名為“辟谷家園辟谷養(yǎng)生總群”的微信群里，有389名學員，都是上過線下課程后被拉進群的。記者發(fā)現(xiàn)，有些沉迷于服氣辟谷的學員上過線下課程后，會再次掏錢購買線上課程。

　　反復交錢上線下和線上課程的老學員可成為楨如的弟子。3月7日，弟子李媚到工作室找到楨如，稱辟谷后身體出現(xiàn)的紅疹。楨如解釋說，“身體在排毒”。

　　當著記者的面，楨如向李媚傳授一套功法，指導她深吸一口氣的同時鼓起小腹，當覺得難以忍受時候，慢慢吐氣。李媚嘗試后，感覺頭暈目眩。

　　“讓能量在體內游走，促進排毒。”楨如解釋稱，“我可以憋4分鐘左右。”

　　“這是電視劇里面的‘龜息大法’嗎？”記者疑惑。

　　“你也可以這么理解?！睒E如稱，只要練好這個功法，能做到不用口鼻呼吸，只用皮膚呼吸。

　　他接著解釋稱，這是一套高級的服氣功法?！熬拖駝游锒呖梢?個月不吃東西，人也可以做到，調用先天能量維持生命?！?/p>

　　“為什么古人要修仙，通過什么方式，服氣辟谷就是其中之一?！睒E如再次解釋，“這是普通人能使用的修仙方法。”

　　李媚對此深信不疑。當天下午，她在練習“藥王六字訣服氣法”時，雙手置于頭頂，努力地將吸收到的“宇宙能量”灌入身體，吐氣的時長也比師父楨如表現(xiàn)得更長，更加賣力。

　　辟谷培訓期間，記者在“重明身心同療”工作室內發(fā)現(xiàn)“催眠術”“暗示心理學”“心理咨詢面談技術”等多種書籍。

　　記者翻看《暗示心理學》發(fā)現(xiàn)，書中甚至記載如何用心理暗示應對癌癥患者。書中稱，“無論腫瘤的性質如何，形態(tài)如何，通過心理暗示的方式可以制止癌細胞的生長，最終被身體的免疫細胞吸收消失?！?/p>

　　秦鑒表示，一些辟谷講師在宣稱辟谷的作用上，并未按照科學的理論進行解釋，而是將其神秘化，加上不斷向學員心理暗示，引導學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會有一定的催眠效果，讓學員認為“有感覺”。

　　秦鑒稱，“中醫(yī)禁食療法在醫(yī)學界得到共識，但是在社會上還是缺乏認同，會被一些人偷換概念轉移到辟谷治病上去，存在灰色地帶?！?/p>

　　記者詢問楨如，“如果辟谷能治病，能用意念控制事物，為什么那么擔心別人知道？”

　　“很多人不會相信的，在他們看來這就是邪教?！彪S后，楨如又補上一句，“只有有緣人可以修煉?！?/p>

　　記者指著書架上的書籍詢問楨如，“這些算是心理暗示嗎？”

　　楨如順著記者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遲疑數(shù)秒后說道，“你也可以這么理解?！?/p>

　　“我沒醫(yī)師資格證”

　　記者網上搜索發(fā)現(xiàn)，近年來，辟谷培訓班涉非法經營被相關部門查處的消息屢見報端。有些培訓班借“喝風”“服氣”“清水”等概念開展，甚至涉及利用迷信致人死亡。

　　楨如在北京市海淀區(qū)鳳凰嶺開辦的辟谷培訓班曾于2017年6月被媒體曝光。海淀區(qū)工商、衛(wèi)生部門對其進行調查，辟谷家園鳳凰嶺培訓班被關停。

　　“停了一段時間后，我們搬來了通州，就開始準備走線上課程?！睒E如回憶曾經被媒體曝光的情況，“我在現(xiàn)場就發(fā)現(xiàn)去臥底的記者，還不止一個。各大單位聯(lián)合執(zhí)法調查，查完后還說我非法行醫(yī)?！?/p>

　　“我一般不隨便說辟谷能治病“，面對記者質疑，楨如說，就怕被曝光，一抓一個準。

　　楨如透露，他曾用意念加持的方式，通過針灸為客戶治療疾病。

　　記者發(fā)現(xiàn)，在楨如的一本“VIP客戶信息檔案表”中，詳細記錄了他為客戶針灸信息，針灸一次收費180元至360元不等。其中一名張姓客戶已經針灸20次，總消費6380元。

　　2014年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發(fā)布的《關于打擊非法行醫(yī)專項行動中有關中醫(yī)監(jiān)督問題的批復》指出，非醫(yī)療機構及其人員在經營活動中不得使用針刺、發(fā)泡灸、牽引、中醫(yī)微創(chuàng)類技術及其他具有創(chuàng)傷性、侵入性或者高危險性的技術方法；不得宣傳治療作用。

　　“我沒醫(yī)師資格證”，楨如坦言“算是非法行醫(yī)”，不會輕易給別人針灸，客戶基本上都是熟人，“怕被舉報”。在加入辟谷培訓班兩天后，張英提前離開，私底下向記者說，“我認為有些話是亂說的?！?/p>

　　3天辟谷培訓課程結束時，楨如將一本自己編寫的辟谷指導手冊遞給記者。手冊中不僅描述了辟谷不靠五谷雜糧來維護人體的營養(yǎng)所需，還列舉一些通過辟谷治療癌癥的案例，甚至描述辟谷是“脫胎換骨”，是“創(chuàng)造神話”。

　　(文中李媚、張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