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上:國家開端》,孫皓暉,上海人民出版社
公元前227年秋天的某一日,荊軻的特使車隊終于南下了。
易水河畔,太子丹與所有參與密謀者,及荊軻的同道故交,都來送行,人皆白衣,悲涼哀痛如同送葬。荊軻慷慨悲歌,留下了那首流傳千古的悲壯之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現(xiàn)場是高漸離擊筑,荊軻臨機唱和。這則名唱,有三個聲部:第一聲部,先為一陣沒有歌詞的悲聲長吟——“為變征之聲,士皆垂淚涕泣”;第二聲部,“荊軻前而歌曰”——荊軻大步向前,唱出了那兩句流傳千古的悲壯歌詞;第三聲部,“復(fù)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就是說,兩句歌詞之后是高亢入云的悲壯長嘯——羽聲慷慨??犊瘣淼亻L嘯,深深激發(fā)震撼了現(xiàn)場送行者,每個人的眼睛都要瞪裂了,每個人的長發(fā)都飛揚起來淹沒了頭上的高冠。之后,“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荊軻一句話也沒說,登上軺車就絕塵去了,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1)荊軻到咸陽之后的先期預(yù)謀活動
荊軻使團進入咸陽,先以重金與珍寶財貨,收買了秦王嬴政的寵臣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荊軻疏通,先行稟報了秦王嬴政。蒙嘉的說辭,翻譯成現(xiàn)代話大意是這樣的:燕國是真的恐懼秦國之威了,不敢舉兵作對,愿意舉國為秦國臣民;燕王愿意比照著做個郡縣一般的小諸侯,向秦國納貢,守住先王宗廟。但是,燕王不敢自己前來陳述請求,只有恭敬進獻已經(jīng)斬下的樊于期頭顱,并獻上燕國督亢之地;樊于期人頭與督亢地圖,已經(jīng)封函裝妥;燕王特意派特使前來獻給秦王,期盼大王認可。
這則史料,除了說辭之外,事實部分的疑點很大。
疑點一,以秦政之清明奉法,小吏不可能承擔疏通國事的重擔。這個蒙嘉,只是一個低階層書吏——中庶子,相當于現(xiàn)在的文秘辦事員。以當時秦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邦交事務(wù)必須知會的是三個大臣:一是用事的李斯,其職務(wù)是長史——國君秘書長;二是頓弱、姚賈,兩人統(tǒng)管邦交事務(wù),下轄秦國邦交機構(gòu)——行人署。當時秦王的生活事務(wù),則由隨行內(nèi)侍趙高掌管。蒙嘉這樣的底層吏員,連上述四個重要人物的任何一個都很難見上,更不可能輕易見到秦王嬴政,并承擔如此重要的溝通。
疑點二,秦王嬴政的私生活向無荒誕,不可能有超越公事的“寵臣”。在《史記》的語匯譜系中,“寵信”是一個政治語匯;寵臣,則是一個非常曖昧的語匯,除了喜愛的直接含意,大多指向是同性戀。在《史記》的戰(zhàn)國記載中,明確的秦國“寵臣”是兩個:一個是秦孝公寵臣景監(jiān),一個就是這個秦王嬴政的寵臣蒙嘉。即或?qū)笫乐群芨叩膬?nèi)侍趙高,《史記》中也沒有“寵臣”兩字的說法??疾烨匦⒐吷鳛椋瑢櫝纪詰僦f,顯然是很荒誕的流言??疾熨蓟实垡簧鳛椋鋵m廷事務(wù)的警覺重點一直是嚴防后黨、外戚等勢力干預(yù)國家政治。為此,始皇帝沒有設(shè)立皇后,也沒有預(yù)立太子。這樣一個長期保持政治警覺性的君主,不可能將一個小小的文秘人員作為“寵臣”,更不可能允許其涉及國事。而始皇帝的個人生活,除了任用方士求仙之外,未見任何荒誕。以同性戀“寵臣”加于始皇帝,顯然是后世流言進入了史書。
疑點三,此時的荊軻,正當身份是燕國特使,沒有必要收買疏通。燕國的獻地、獻頭及舉國投降的請求,對秦國而言,是一件非常有利的大事。作為燕國特使的荊軻,完全沒有必要放棄正大光明的外交途徑,不經(jīng)行人署——秦國邦交機構(gòu)的上達,而費力地走收買小寵臣的秘密路徑。太子丹長期在秦國做人質(zhì),不可能不了解秦國的法治之嚴。荊軻是政俠名士,為行刺秦王做了最周密的準備,也不可能對秦國政治的基本狀況如此無知。因為,這種收買寵臣的做法,只能使這件名正言順的邦交事務(wù)顯得十分詭異,反而有可能使秦國警覺。這種愚蠢荒誕的舉措,不可能出自荊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