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看著他從竹園坪上來,我都會亮著嗓子喊,趙家表爺來了!光通風(fēng)報信,并不動身去迎,坐在石坎上看他上來。不多大一會兒,人就到了跟前,我說,表爺來啦。他答一聲,嗯。我接過他的牛皮藥箱背著,有時里頭會裝幾根麻花,我雖口水直流,卻不偷著吃,偷吃要被大人掌嘴的。只是死盯著藥箱子問,表爺,里頭裝的啥嘛好香?他就掀開箱子,麻花的咸香撲出來。
我叫他表爺,我父親叫他表叔,我祖父叫他水智老表,老親。不帶親戚的,大人小孩都叫他趙先生,方圓幾十里,被稱為先生的,除了他,還有一位周寬成先生,早已仙逝。當(dāng)年,二位先生在甘溝口坐堂看病之外就是看書,還喜歡比懶,吃飯不洗碗,將碗扣在案板上,結(jié)果懶得不分仲伯,人稱周懶王,趙懶王。
表爺來給我祖父看病,我給抱個長條枕放在小桌上,祖父伸出胳膊搭在枕頭上,他號脈,靜著氣,只是眉毛忽皺急舒,完了再問幾句話,擰開鋼筆當(dāng)毛筆樣的握著,藥方寫得齊整。這事完了,喝茶,吃煙。祖母要弄幾個菜,喝幾盅淡酒。他喝酒喝得急切,利落地喝上幾盅,不肯再喝,勸也不喝。
他喝酒的直爽得以流傳,好多筵席,總有人提起他說,呀,我跟趙先生一樣的,前三盅等不得,后三盅來不得嘛。
我成毛頭小伙時,他想著跟我做個媒,說一個女子如何好,那時我的心思不在婚事上。他替我著急:這娃還不曉得人事咧。
有個好玩的故事,我隱約記著是他說給我的,說有個財東想請個教書先生,結(jié)果來了一個。財東說要考他一下,就問稀稀拉拉是什么,層層疊疊是什么,上青下白又是什么?這個人張口就說,羊糞,牛糞,雞糞。財東說,先生怎么可以滿口是糞呢。這人問那是什么?財東說,稀稀拉拉滿天星,層層疊疊一本經(jīng),上青下白是蔓菁。
不知不覺之間,我們有忘年的感覺。我從外面回去,我們會見面,說話,喝酒,有時還要臥談。
他喜歡蘇東坡詩詞,我在武漢買了一本,還有一本《千金方》,那也是他想看的。
他寫古詩,多年之前抄過幾首,翻檢舊本子,找到了,卻抄得不全,比如寫石門埡的:天生籬欄不用荊,雞羊瓜菜兩廂分。比如寫1956年鎮(zhèn)安縣城見聞的:汽車轉(zhuǎn)出堤旁樹,電燈明如萬顆星。還有一首也只記了六句:風(fēng)緊如嘶馬,激湍點(diǎn)將聲。山高怯仰視,淵深客心驚。人自出門出,鴨逐碧水清。是寫水峽的。
這些地方也是我熟悉的。我不寫古詩,從來也沒有合他的詩。七年前祖父去世立碑,我忽然寫了一首刻在碑上,有兩句:悲歡離合尋常事,晴耕雨讀復(fù)傳家,他看了說好,要我抄一份給他。那時,他已七十多了,還在鎮(zhèn)醫(yī)院看病,藥下得猛,有一回人問他,能不能藥開少點(diǎn)兒,沒那么大的藥罐熬呀。他說,醫(yī)院說多開點(diǎn)藥,提成多點(diǎn)兒。語氣天真得像個赤子。
我熱愛他的性情,喝完酒他睡下,不久醒來,喊我給他把尿桶提回來。又或者,吃魚卡住牙套,取下來,讓我舀瓢水洗一下。
最后見他,是四年前的臘月,我?guī)退逞b著年貨的小背簍,送他回家,路上遇到了出租車,攔著讓他坐上去。
再也沒機(jī)會見他了,去年冬天他過世了。我聽父親說安埋在吳家灣的陰坡,那地方也是我熟悉的。
前些天夢見他,醒來,想念了一些過往。陶潛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情懷,是我喜歡的。(商洛日報 作者:南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