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鋒
許多年后,那些腰身參差的大媽們,隨著音箱里巨大的聲響在小廣場翩翩起舞的時候,她們很少知道,這個小廣場曾經(jīng)橫著一段建于明正統(tǒng)年間的老城墻,在秋風乍起草葉漸枯之時,西城墻上的一塊老得沒有棱角的磚頭,悄然地從一團凄涼的青苔里掙脫出來,帶著老城墻古老的殘渣,掉在一個毛發(fā)荒涼的腦袋上。這塊心懷叵測的磚頭將把這個腦殼砸成一個破葫蘆。
和多年前廣場大媽不知道老城墻一樣,這個人一點都不知道一塊磚頭正準備掉下來,目的地就是他毛發(fā)稀疏的腦袋。他正給一群孩子講故事。而在北城墻的垛口上,一雙眼睛幽幽地躲在斑駁的墻垛背后,那塊即將掉落的磚頭像一只飄在秋風里的蝴蝶。蝴蝶的影子映在他幽幽的眼波里。
講故事的這個人叫鞋匠。鞋匠指著西城墻根兒那個洞,重復著他講了無數(shù)遍的英雄故事:他把紅軍從這個洞窟窿帶進城里,使其出其不意地攻上城墻,里應外合,順利攻占洛州城。然后又講了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最后,他朝西城前根兒走去。沒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只是走去。教書先生程雙貴后來說,他趕著去和那塊磚頭相會。果然,藍汪汪的天底下,凝重而蒼涼的老城墻上,一塊磚頭帶著干枯的青苔和古老的殘渣,掉落下來。在腦袋成為一支破葫蘆時,鞋匠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把他的,我這就是個剃頭修鞋的,啥都不是……
成大業(yè)是洛州城卓有成就的地產(chǎn)商。曾經(jīng)掉落磚頭的西城墻那兒,就是那些大媽跳舞的小廣場邊,矗立著一座超過20層的商住樓,就是他的作品。公元2018年春天一個晚上,他約我喝酒,有些醉意時,他小心翼翼從懷里摸出一本用黃麻紙釘成的小冊子,里面畫滿了天書般的字符。他野蠻地把我的腦袋壓在小冊子上,用詩人的語言說:作家,這里有海岸線一樣長的秘籍……
成大業(yè)是教書先生程雙貴的重孫。成大業(yè)出生的時候,祖爺程雙貴已經(jīng)去世經(jīng)年。
有著一雙幽幽的眼睛的程雙貴,是縣老爺李煥挺的朋友,鞋匠也是。程雙貴在洛州城建了一個書院,實際就是私塾,城里有錢的沒錢的人家孩子都在這里讀書,挨程雙貴的板子。
一個干旱的夏天,一個身著長褂騎著毛驢的人推開洛州城門,走進縣衙。他就是縣長李煥挺。多日之后,他站在縣衙門外,皺著眉頭望著搭在城墻上火一樣的日頭爺,程雙貴恰好走過縣衙。
程雙貴望了一眼這個對著太陽發(fā)愁的人,突然叫了一聲:婆娘!
縣長低頭看見程雙貴,也驚訝地喊一聲:尿壺!
顯然這并不雅致的稱謂分別是李煥挺和程雙貴的外號。這個外號來自于多年前的南京,他們在那兒一所大學里讀書,他們兩人同住一間宿舍。
早已渺無音訊的老學友相會在洛州城,一個做縣太爺,一個做教書先生,這個世界實在小得叫人心慌。都是飽讀詩書的,又是共度寒窗的學友,交集于洛州城,將在這里度過一段漫長的歲月,還有比這快意的人生嗎?
李煥挺是個講究衣著儀表的人。在南京讀書時就喜歡打扮,頭發(fā)要梳得紋絲不亂,溜光順滑,蒼蠅上去都要拄拐,像個娘們似的精致,便有了“婆娘”的外號;而程雙貴則尿床,常常把床尿成汪洋大海,最需要的是尿壺,所以外號“尿壺。”到洛州城做縣太爺,李煥挺依然不改其追求精致的習慣。他問程雙貴:洛州城誰的鞋子修得最好,誰的發(fā)理得最好?程雙貴一笑,說,我?guī)闳グ伞?/p>
于是,縣太爺李煥挺便成了鞋匠的門上??停痪?,彼此成了朋友。
鞋匠叫張訓武。讀過許多書,三國水滸隋唐演義講得能叫半拉洛州城人不想睡覺,人也精明,腦袋好使得像風行磨磚的車轱轆,卻莫名其妙地喜歡兩樣事:給人剃頭和修鞋,偶爾也為歇腳于洛州城的馱隊騾馬釘釘掌。城墻西門下至東城門鋪著青石的中輔街,是洛州城最繁華的地段,百貨鋪子,藥行會館,當鋪錢莊,酒肆飯鋪,林林總總琳瑯滿目。鞋匠的剃頭攤子和修鞋攤子,就在這條街上。在被四四方方的城墻圍著的洛州城里,鞋匠的剃頭修鞋攤子實在是一道獨特的風景,沒有人比他更會剃頭,沒有人比他更會修鞋,他不出名都不行。城里的人大小官人,商賈要員,讀書學子,乃至平頭百姓,都是他的忠實的消費者。你想想,和這些三教九流各色人交往,讀過書的鞋匠如何不見多識廣?
李煥挺能夠成為鞋匠的朋友,用鞋匠的話來說,是因為李煥挺到洛州后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對付幾十年不遇的旱情。他把縣衙里大小官員和洛州城店鋪的大小老板趕出來,有錢出錢沒錢出力,到洛河里挑水去澆莊稼,他甚至把洛州城的武裝以及保安團的部分官兵調(diào)出來,去對付旱情。他的理由是,大旱出荒年,餓死了種地的,種地的好不了,我們大伙兒都好不了。那一年,大旱雖幾十年不遇,但無人乞討更無餓殍。幾年后,他干了第二件事情:打掉了洛州錢莊的大老板吳景明。吳景明在洛州城欺行霸市囂張跋扈多少年,然勢力龐大嘍啰眾多,人人驚懼卻敢怒不敢言。李煥挺到任多年后,明察暗訪正準備動一動吳景明,吳景明卻也往槍口上撞,暗地里與在商旅古道柴峪溝一代殺人越貨的土匪頭子黑三炮沆瀣一氣,帶著刀槍家伙沖擊縣衙。李煥挺雖為書生卻無半點柔弱,指揮保安團一舉殲滅黑三炮及其土匪幫子,黑三炮的腦袋割下來給掛在城門上示眾三天,吳景明在洛州城里的嘍啰也被一網(wǎng)打盡。吳景明則落荒而逃,不知所終。
鞋匠對李煥挺豎起了大拇指:兩個字,敬佩!
和程雙貴一樣,鞋匠張訓武就成了李煥挺無話不談的朋友,三天兩頭在東城墻內(nèi)的城隍廟里一間隱蔽的小雜屋里飲茶談天。
有意思的是,與三教九流都交往的鞋匠,恰好是落荒而逃的吳景明的朋友。
程雙貴心里就有些亂七八糟,甚至為李煥挺擔憂:別忘了你身份,你是縣太爺,那一個,畢竟是一個擺地攤剃頭修腳的,必要的距離還是得有的,洛州城我待得久了。
李煥挺則不以為然:就我這個做縣太爺?shù)挠猩矸?一個剃頭修鞋的就沒有?
程雙貴只說四個字:點到為止。
縣太爺李煥挺與老鞋匠張訓武之間的故事,止于紅25軍于1935年春天攻打洛州縣城。
在洛州幾個版本的史志里,鞋匠張訓武從來都沒有缺席過。史志的文字里他被描繪成一個英雄。其基本的英雄事跡是:紅25軍攻打洛州城,久攻不下而傷亡慘重之際,鞋匠及時為紅軍送上情報,帶紅軍一個分隊出其不意地進入城里,里應外合一舉殲滅了固守城墻的敵軍,打死了縣長李煥挺。
在紅25軍將要進攻洛州城之際,鞋匠被李煥挺喚到縣衙,待了一頓飯時辰,出來,匆匆挑上他修鞋的家伙出了城。紅軍把洛州城圍個水泄不通時,他正走村串戶修鞋。沒有人理解鞋匠的舉動。城外的人們都是種地養(yǎng)豬的莊戶人,大多是草鞋布鞋,哪兒斷了破了自己修修補補就得,誰家舍得花銀子修鞋?但是在那些日子,鞋匠卻樂此不疲地在城外頭轉悠。
李煥挺指揮的城里武裝有著正規(guī)軍的裝備,裝備精良,彈藥充足,又有高高的城墻做屏障,火力壓得紅軍甚至都過不了南城墻外的清池川,紅軍傷亡不小。
攻城僵持之時,幾個十七八歲的小紅軍將鞋匠帶到紅軍臨時指揮部。小紅軍說,這個裝扮成修鞋匠的人,賊不兮兮的很可疑。
能帶我們找個敵人不知道的地方進城嗎?一個被人稱作營長的人問鞋匠。
鞋匠望著胡子拉碴的營長,眼睛烏溜溜地轉著。
營長給他講道理,我們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是給窮人打天下的,是讓窮人都過上好日子的隊伍,窮人就要當家做主了,城里頭的這些蝦兵蟹將只能負隅頑抗一時。
鞋匠說:別給我講這些道理,我懂,但我不是窮人,我比窮人日子好過。
你不是窮人,但是你得給窮人做事!營長有些不高興。
鞋匠繼續(xù)烏溜溜地轉著眼珠子,那模樣像踩著洛州城青石街面的騾馬蹄子。
幾天后,紅軍在鞋匠鞋底搜出一張指頭寬窄的黃麻紙條,上面畫著幾個符號。
營長顯然沒有了耐心,他從破爛的軍裝里摸出一把手槍,啪地把一顆子彈打在指揮所的院墻上。
那時候鞋匠的頭發(fā)黑油油的,像縣河清池川河邊密密麻麻的荒草。這驚天動地一顆子彈,把鞋匠烏溜溜的眼睛釘死在那兒,滿頭的烏發(fā)像被驚到的雞群,全都呆呆地僵直著。
鞋匠舔了舔干巴巴幾乎要風干了的嘴唇:畫的玩兒。
玩兒?營長疑惑地看著鞋匠:能不能帶我們進城?
鞋匠木了木,說:能,又不能……
然后,一個不到30歲的眉目清秀的青年,操一口鞋匠聽不明白的南方話,站在鞋匠旁邊。他看了鞋匠一眼,帶走了那張小黃麻紙條。營長對鞋匠說:我們吳政委是神仙派來的,你不說,這紙條上的名堂他就看不懂了?鞋匠后來才知道,這個吳政委就是吳煥先,就是那個被稱為紅25軍軍魂的人。4個月后,吳煥先犧牲在甘肅涇川縣四坡村的泗水河邊。
后面的事情就簡單了。一個傳說是,吳煥先從鞋匠的那張黃麻紙條看出了端倪,命令營長帶著一支小分隊,悄悄摸到西城墻根兒,在一人深的草叢里找到一個洞,穿過這個洞,出其不意地爬上城墻,悄悄干掉城門正面守軍,打開城門,城外紅軍火力全開,隨之攻入城內(nèi),洛州城即被占領。
在洛州城被占領的那天晚上,鞋匠對教書先生程雙貴說:在城外,我好像看到了吳景明的影子。
程雙貴不語,只揮起毛筆幽幽地寫下一行字: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鞋匠說悶悶地說:把他的!我說蹊蹺,你說蘇軾。
紅軍攻進洛州城時,程雙貴放下手里的書卷,長嘆一口氣,一個頑皮的孩子把鼻涕抹在同桌的頭發(fā)上,他也視而不見,或者懶得拿起那個油光锃亮的板子來教訓這倒霉孩子。深嘆之后,他緊閉雙眼,把腦袋扎在書卷里,輕輕吟詠起韋莊的詞:春漏促,金燼暗挑殘燭。一夜簾前風撼竹……
程雙貴在城東的城隍廟見到縣長李煥挺時,李煥挺已是一具尸體。
而幾天以前,李煥挺和鞋匠坐在縣衙一件僻靜的小屋里。李煥挺不斷地給鞋匠說著什么,鞋匠自信滿滿地拍了胸口,然后挑起修鞋家伙,出了城門。
那年冬天,城隍廟后北城墻下的一綹菜畦里,出現(xiàn)了一盆造型別致得近乎美輪美奐的迎春花盆景。在以后的春天里,這迎春花都開滿了金燦燦的小喇叭花,一縷弱到近乎沒有的清香總是繞著洛州城蒼老而威嚴的城墻,縈回不絕。這樣的情形至于公元1967年夏。
公元2016年的春天,洛州叱咤風云的地產(chǎn)商成大業(yè)即程雙貴的重孫,把我叫到他建在城東郊洛河邊的別墅里喝酒。酒意朦朧,他神秘兮兮地把我領進一個稱得上固若金湯的房間,房間里擺滿了他自鳴得意的各種收藏,青銅器,戟駑,佛像,錢幣酒壺什么的,琳瑯滿目,真假沒辨。最后,他指著一個迎春花盆景。迎春花雖早已經(jīng)枯死干癟,但是枝干挺拔,虬枝盤旋,造型精美,氣勢不凡,在滿眼的滄桑里甚至能夠聞到幽遠的花香。
祖爺?shù)氖止P。成大業(yè)噴著滿嘴的酒氣說。
小廣場上跳舞的大媽中,一個嗓門巨大,兩麻袋粗一麻袋高的女人,是成大業(yè)的母親。成大業(yè)對母親跳廣場舞深惡痛絕。你知道洛州城有多少人討厭你們嗎?擾民不說,我房子都賣不出去!成大業(yè)說。事實上他的樓盤在開盤之時已被搶購一空。糊墻一樣不斷往自己臉上涂抹化妝品的母親,把一把紅綢扇子敲在成大業(yè)腦袋上:小子哎,有本事你把老娘捏死,捏死老娘,別人照樣跳!終于有天晚上,一大團混合著剩飯甚至糞便的物質(zhì),雨一般地自天而降,灑在了廣場大媽身上。那天晚上大媽們詛咒的分貝第一次超過了功率巨大的音箱。大媽豈是好惹的?成大業(yè)母親選擇了報警。警察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肇事者:地產(chǎn)商成大業(yè)。被逮到的成大業(yè)毫無愧色地對警察說:太吵,墻上墻下都不得安生。麻袋母親一個耳光子就扇上去:我日你爺?shù)?你掙錢,我找樂,誰礙著誰了?
成大業(yè)之所以能和我成為朋友,是因為他喜歡詩而且以詩人自居。他帶著一些諸如“母親啊,你地大物博,資源富饒。”或者“父親啊,你60歲了,歲月在你臉上刻下了60道皺紋。”等等之類的讓我指點,但那架勢分明是等著我的贊美。我說:不錯,有著“不蒸饅頭爭口氣”的味道。他呆豬一樣木了一分鐘,萬分失望地盯著我:我很傷心,別人都夸我……好吧,知道了,我這就是垃圾。
公元2018年春天一個晚上,在給我看了那個黃麻紙小冊子之后,久不寫詩的成大業(yè),終于寫了一首,藏在手機的記事本里,一天喝醉了,懵里懵懂地通過微信分享給了我。詩的題目叫《總有》。
紅軍攻進洛州城后,縣長李煥挺像空氣一樣消失了。在搜遍了城墻里的旮旯拐角后,那位衣著破爛的營長來問鞋匠。鞋匠說:我一個剃頭修鞋的。后來,鞋匠說他在和紅軍營長說話時,似乎看到了吳景明的影子,但再看,卻是亂糟糟的人群。
李煥挺蜷縮在城隍廟一間極其隱蔽的小雜房里。他疑惑地望著紅軍,分明在說,你們是怎么找到的?揮槍打算負隅頑抗之后,李煥挺被擊斃。那個小雜房是他和鞋匠教書先生飲茶談天的地方。
第二天,即公元1935年4月19日,紅軍在城隍廟召開群眾大會。軍政委吳煥先在會上宣傳紅軍北上抗日的主張,他說:“紅軍是咱們窮人的隊伍,是為窮人辦事的。”;他號召人們深入開展土地革命,建立窮人自己的政權,鞏固和發(fā)展革命根據(jù)地。在洛州城,紅軍處決了10多個土豪劣紳,然后東南而去。鞋匠對程雙貴說:這10多個被砍掉腦袋的人里頭,該有吳景明的,可是他變成了影子……
與紅軍撤離的同時,鞋匠張訓武與教書先生程雙貴成了陌路人。
14年后的1949年12月,鞋匠一夜之間成了英雄。他的事跡被刊登在大小報刊上,照片放得很大,只是那雙曾經(jīng)烏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發(fā)渾。他胸前總少不了大紅花,大會小會都坐在主席臺上。他經(jīng)常被邀請到機關廠礦學校去講革命史和他的英勇事跡。他是讀過好多書的,因而講得生動活潑,栩栩如生,讓人如臨其境。鞋匠有一天喝多了酒,眼睛更加的渾濁,他借著酒勁對周圍人說:把他的,我不是英雄,不是,英雄的帽子硬給戴上的,英雄應該是另一個人。但是,誰會信他?人們只是把他的酒話當作洛州城人的一種美德——謙遜。
多年后,鞋匠在西城墻根兒給一群孩子現(xiàn)身說法時,一塊磚頭落下。程雙貴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個鞋匠,死都死得精明。
鞋匠去世后幾個月后,即公元1952年,洛州城墻開始被拆除,至1970年,有著500多年歷史的四四方方的洛州城墻蕩然無存。
在老城墻消失的前3年,即公元1967年春天,正是花開之時,城隍廟后的那盆迎春花卻枯癟干死。這年夏天,程雙貴死了。在批斗程雙貴的大會上,當年在學堂跟著程雙貴讀詩書的孩子,就是把鼻涕抹在同桌頭發(fā)上的那個,已長成一條大漢,他用一根棍子把先生的腦袋敲成和鞋匠一樣的破葫蘆。
鞋匠的死顯然極為蹊蹺。一塊磚頭不偏不倚恰恰就落在了鞋匠的腦袋上,簇擁在身邊的一群孩子卻毫發(fā)無損。后來這群孩子中一個成了作家的,說,他在一瞬間有個幻覺,一塊磚頭被一只手抓起來,似乎要把整個城墻都抓起來似的;而在北城墻的垛口,一雙眼睛在幽幽地閃著。還有人說城墻落磚是因為吳景明的兒子們在西城墻挖坑,動了城墻的根兒,城墻沒塌下來都算萬幸。每每提及鞋匠的死,程雙貴都只是一句話:我看見一只蝴蝶飛來飛去,迎春花開了。于是,洛州城人說,這個老朽瘋了。
在鞋匠以英雄的身份輝煌無比的日子里,吳景明的幾個體型彪壯的兒子開始在西城墻根兒那個隱蔽的小洞下開挖,挖出一丈多深的大坑。挖的時候城墻上不斷有磚塊石頭落下來,其中一個人甚至被砸傷。再后來挖出一泓清泉。那時候洛州城規(guī)模開始急劇擴張,機關廠礦和居民的用水問題日益嚴重。而一汪清泉恰到好處地被挖出,解決了難題。鞋匠說:把他的,這叫造福子孫,城墻根兒有寶貝。
城墻根兒有寶貝這句話程雙貴也說過。在吳景明的兒子們于西城墻根兒揮汗如雨時,老城墻上又閃著一雙幽幽的眼睛。那是教書匠嗎?因為多年前,他曾私下里說西城墻根兒有寶,明正統(tǒng)年間縣令張璣修城浚池并營造縣衙時,一個在秦嶺上挖金的富商,把一大堆金錠埋在了西城墻根兒下,以那個窟窿為標志。這筆價值連城的金錠是供后人修葺城墻或者城池被毀損后重建的,為保城墻巋然不倒。
2018年春天,成大業(yè)某天喝大,懵懂之中在微信上把那首《總有》發(fā)給我。其中幾句是這樣的:
總有一朵迎春花在春天里開放
總有一個女孩站在樹蔭下
等著你和她看月亮
總有一截城墻的窟窿
讓我們出來又進去……
在給我發(fā)《總有》的幾天前,成大業(yè)近乎瘋狂地給我解讀那本小冊子上的神秘符號。他說在洛州城,有3個人能夠看懂這些符號:鞋匠張訓武,教書先生程雙貴,縣長李煥挺;或者還有人,未知。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智力游戲,后來演變?yōu)槁?lián)絡甚或嬉戲的約定符號。程雙貴把解讀方法傳給成大業(yè)父親,父親又半懂不懂地傳給成大業(yè)。成大業(yè)的解讀大意是:在紅25軍圍攻洛州城時,縣長李煥挺將程雙貴叫去問計,程雙貴說,這些紅軍勢單力薄,游走不定,你兵強馬壯,火力充足,固守城池,他便無可奈何;久攻不下,他自然會走。李煥挺不以為然,畢竟紅軍人馬3000多,他不能心存僥幸。他又找鞋匠張訓武。鞋匠拍了胸脯,挑著修鞋的家伙出城,把紅軍陣地的火力配置摸清楚后,欲進城將情報送予李煥挺,無奈卻被紅軍所扣,就在黃麻紙上畫了只有他們幾人才能看懂的圖,其信息量是:李煥挺可從西城墻根兒的窟窿派出奇兵,突襲紅軍,紅軍陣營必將大亂,城里兵馬可乘勢而出,必大捷……
成大業(yè)說:作家,你得請我喝酒,你的小說有素材了。作者簡介
劉劍鋒,洛南人。系陜西作協(xié)會員,商洛市作協(xié)副主席、洛南縣作協(xié)主席、洛南廣播電視臺藝術總監(jiān),供職于洛南教師進修學校。在全國各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影視文學等400多萬字,多部中篇小說被《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并引發(fā)評論和爭鳴。任編劇和導演的微電影《山村菊香》獲陜西首屆青年微電影大賽一等獎。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詩集《窗外的中國》,因執(zhí)著于故土書寫而被評為2017年全國愛故鄉(xiāng)年度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