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商州,工作在商南,來來回回,總迷繞在大秦嶺的小山溝,朋友因此笑我:喝了二十幾年的丹江水不夠,還要死心塌地搭上名字。我也一笑應允:這得怪娘老子。打趣歸打趣,地處秦嶺南麓的商山洛水確是中國“雄雞”版圖上的一道脊梁骨,一綹分水嶺,它也許小微,貧瘠,山大溝深,路陡坡滑,卻也靜幽,厚重,蒼勁樸實,雄偉瑰麗,滋養(yǎng)著祖祖輩輩的炎黃子孫、華夏兒女。
正是這“一綹分水嶺”讓商洛人有了一絲尷尬,說南不南,說北不北,到底是南是北,有人到死都在爭究自己的身份問題。也不盡是尷尬,既在南方,又在北方,說起來又有一絲驕傲,這實在方便了土生土長的商洛人,他們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一抬腳的工夫就到了“天南”,一袋煙的工夫又到了“海北”,中國之大,在他們眼里,大不過秦嶺的山洼到山頂,中國之美,在他們眼里,美不過秦嶺的鬼斧神工。
我是土生土長的商洛人,卻無時無刻不在慚愧和自責。慚愧的是自己在商洛浪蕩二十余年,卻對秦嶺、對家鄉(xiāng)尚有許多陌生,許多懵懂。你可以說我渺小,小到如一粒沙石、一顆野草,你也可以說秦嶺太龐大,大到凡人有限的生命在它亙古的輪回里如一圈漣漪、一滴雨星,無論如何你不能說我太懶惰,懶到不愿去發(fā)現、去了解、去探索、去欣賞,因為我從心底里熱愛這一方天地。這里的山水草木、鳥獸蟲魚無一不是靈動的音符,這里莊稼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勾動著我對生活的期盼和生命的敬畏。
我在這般期盼和敬畏中,也做了一回莊稼人,文雅些喚作采茶人。采茶是技術活,更是耐心活、良心活,快不得也慢不得,快了容易把茶葉采成樹葉,慢了又容易讓茶葉長成樹葉。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油鹽貴。不采茶,也不知茶農的艱辛。她們摸黑上山,摸黑下山,在空寂的“茶山”上爭分奪秒,手眼麻利精準,腿腳并用不閑,風一來,山就有了兩道風景,一是茶樹和茶樹的光影,二是茶農和茶農的身影,都在游動,都在忙碌,都是收獲。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疼,精疲力竭,掂著那不到半簍簍的“春芽”,極其輕微,卻又十足沉重。
正式采春茶前,我先美美喝過一通,還不敢說品,因為中國茶文化里蘊含的儒雅韻味太過精深,我自知“境界”不夠、“修行”太淺,冒失不得。都說白水喝著寡淡,酒水喝著傷身,是走了兩頭的極端,唯有茶水“中庸”,喝著解渴養(yǎng)人,而商南恰以產綠茶著稱,這也是秦嶺的魅力之處,在北緯33°創(chuàng)造了春芽“毛尖”的奇跡,怡養(yǎng)著不計其數的喝茶人和種茶人,如我,也是在商南工作后才愛上喝茶的,不僅自己喝,還呼朋引伴、拉幫結派著喝,現在已發(fā)展到走親戚、串門子,甚至晚睡前、早起后都得抿幾口清香四溢的茶水方肯罷休的地步,捧著茶杯,細數那蒼翠欲滴的鮮活葉芽再次分展,是活脫脫從山頭的枝丫里拱出的新綠,讓人迷戀的同時也著實過了嘴癮,真真戒不掉。
以前從書本上只念叨春雨貴如油,現今親聞親見親歷后才知商南的春茶亦是貴如金銀,稀似珠寶。說春茶貴為稀物,不全是它對氣溫、土壤、地形、光熱、水肥等有所挑剔,還有于成千上萬枝葉涌動中的“一見鐘情,萬里挑一”,再經細心篩選,余下“一枝一葉總關情”的纖嫩春芽,產量自然少得稀罕,除此之外,要采春茶,你還得起早貪黑趕趟、夜以繼日攆茬,時間不等人,春茶更不等人,一個日頭,春天和春天里的春茶,你和你的人生,都消受不起。
采春茶時,絕不容這般三心二意,“胡思亂想”到天馬行空。聽經驗豐富的茶農師傅耐心而細致地向你傳授采茶技藝,絲毫不敢馬虎。你聽了,不禁贊嘆茶如人生、人生如茶的濃濃禪意,更仿佛化成一首綿長悠遠的古經曲兒,迫不及耐想要醉倒在這神秘誘人的曲調里。采春茶,七分踩春三分采茶,伴著盎然春意,置身碧綠“茶海”,你笨拙而認真的茶農形象瞬時融進這溫潤的幽香世界,一瓣,兩瓣,三四瓣,身前的簍簍慢慢鼓了,一株,兩株,三四株,身后的茶樹慢慢禿了,最后,你滿載而歸,像凱旋的將軍,像獲益的獵人,更像飽餐后撒歡放肆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