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塘一帶杏花風(fēng),黃犢出欄東復(fù)東。身上鈴聲慈母意,如今亦作聽鈴翁。”這首詩齊白石自題在畫作《柳牛圖》。畫這幅畫時他已經(jīng)年過六旬,已經(jīng)是兒孫滿堂,卻還在北京“北漂”。這期間他不斷追憶童年時在湖南鄉(xiāng)下生活的場景,并已經(jīng)有了寫回憶錄或編年譜的打算。因此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開始,齊白石就開始口述回憶錄,并由他故交之子張次溪來記錄。同時于1946年,他特地坐著洋車,抱著一大摞資料到胡適家,請胡適、黎錦熙、鄧廣銘三位大學(xué)者給他做年譜。1949年,當齊白石在有生之年見他的年譜時,作者之一胡適先生已經(jīng)遠渡重洋去了美國。此時他的心境,恐怕用此詩最末一句“如今亦作聽鈴翁”來形容,是再合適不過了?,F(xiàn)如今東方出版社把《齊白石回憶錄》和年譜合為一冊出版,讀起來確實方便。
齊白石的一生貌似平靜,除了幼年貧苦成名較晚以外,似乎沒經(jīng)歷什么太大的風(fēng)浪,最終享得長壽,四世同堂。他號稱自己:“詩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畫第四。”人們記住的反而是他的畫,現(xiàn)如今看看照片上年近八旬、長須長衫的齊白石,連同他膝下一群滿地亂爬的孩子,到覺得這才是人間煙火中的大師。畢加索說他不敢來中國,因為中國有個齊白石,其實來了也無妨,白石老人是不會欺負他的。按理說,齊白石似乎是最為傳統(tǒng)的一代畫家,這從他的年齡和相貌上看著都像。其實不然,作為那個年代的“老北漂”,若沒有打破常規(guī)之處,以他的出身家世,是很難有如此成就的。
齊白石自幼家貧,他的繪畫最開始是像魯迅小時候那樣,蒙著紙拓小說繡像。他成為木匠后,我們卻忽略了一點,他剛開始是做桌椅板凳的粗木匠,但很快改為做雕花的細木匠,藝術(shù)性要提高很多。從這個版本的《齊白石回憶錄》中,我看到彩色插圖中齊白石的雕花床屏和壽星騎鹿,像山西大院中的雕刻一樣精美,這些是齊白石的基礎(chǔ)。他的文化基礎(chǔ)就建立在《芥子園畫譜》和《唐詩三百首》上,并在胡沁園、王湘綺等大家的教導(dǎo)下飛速成長。那個年代,這兩種書都是兒童開蒙時的讀物,僅僅是認字而已。雕花木匠加上畫譜,可以說白石老人的畫,是沒有什么正統(tǒng)功底的,而他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出奇制勝——他太有靈性了。如果說張大千是文人畫家,那么齊白石就是草根畫家。他們能并成為“南張北齊”等,是有道理的。一個有個性而缺乏功底的畫家也許不會被學(xué)院派喜歡,但卻容易被民眾接受。
中國文化自古就有雅俗之分,齊白石走的是“俗”,很多人認為他畫的是農(nóng)民畫,白石老人也不介意這么說,這些在《齊白石回憶錄》中都有記載。然而,齊白石的劍走偏鋒,恰恰證明了中國畫的雅俗共賞,以及民間藝術(shù)的靈秀之美。他筆下那些蝦米白菜、櫻桃荔枝中所有的韻味,是在眾多大家的山水侍女中找不到的。真正的齊白石也不滿足于做個鄉(xiāng)土畫家,他在五十七歲,孫子都有了的時候,居然操著湖南口音從湖南到北京掛單。而更奇的是,即便是樊樊山這樣大家的推薦,他也不去做官或謀個官差。他認為自己不是那個圈子中的人,干不來那種事,非要一輩子賣畫。固執(zhí)如此,也便成了大家。
曾經(jīng)有人問溥心畬先生如何畫畫,溥心畬說,寫好詩就能畫好畫。齊白石的老師王湘綺也是這樣。作為經(jīng)學(xué)家王湘綺擴大了齊白石的社交圈子,告訴齊白石詩文對于繪畫的重要性,這使得齊白石終身吟哦不輟。其實齊白石奇特的地方還有很多,完全可以輯錄出一部《齊白石軼事》來。他本人在篇幅不長的《齊白石回憶錄》中講述到,在恩師胡沁園逝世后,他特意回到老家,把自己被老師喜歡的畫臨摹了二十多幅,一并在墳前焚化紀念。又有人給齊白石算過命,結(jié)果算得他害怕自己過75歲,就從75歲開始就給自己多報兩歲,以騙過“老天爺”。還在那一年“念佛,帶金器,避見屬龍屬狗屬牛羊的人”,在命書封面上寫了九個大字:“十二日戌刻交運大吉。”讀到此處,覺得白石老人做一點如今看似迷信的事,不僅能夠理解,反而覺得可愛,像個標準的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