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那時的常玉還只算懵懂青年,對于這類經歷與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在智力與情感上均不能心領神會。這恰是藝術在潛意識中對一個人產生的妙處。生命最初領略到的好,乍見不能識,初受不能悟,要有了人生歲月的一步步往前,一寸寸的磨礪,從前的好,方慢慢烘托顯露一個人的底氣,生出他的新氣象。他的慈父與仁兄,他的深愛他的整個家,給了他多大的底氣啊。1920年,20歲的常玉正式赴法留學。出國留學,于上世紀之初的中國,是新派的人要做的新事。像常玉這種充滿浪漫藝術氣質、有殷實家底又領受過藝術新風尚的人,出國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又有同時代的青年才俊徐悲鴻與蔣碧微在巴黎接應,去往法國的通途無一絲憂慮。何況那個時候的巴黎,匯集多少后來群星燦爛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家!林鳳眠、潘玉良、龐薰琴、張道藩、劉海粟、王濟遠、張光宇、汪亞塵……都是最早留學海外的學生,這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與到巴黎“勤工儉學”的常玉,極其稔熟,一幫人時不時搭幫生活,煮飯吃飯,親密無間。與此同時,文學界與學界的徐志摩、邵洵美、謝壽康、劉紀文等,也與常玉過從甚密。彼時世界藝術之都的巴黎,藝術流派林立,不僅匯集東方藝術家群體,后來享譽世界的一些西方現(xiàn)代繪畫藝術大師如法國野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馬蒂斯、立體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勃拉克、現(xiàn)代藝術的創(chuàng)始人畢加索、瑞士雕塑大師賈科梅蒂、日本大畫家藤田嗣治……與常玉也有往來,他們對于常玉的藝術思想與眼界的拓展,實是大有裨益。
翩翩青年常玉,初到法國時藝友隊伍龐大,擁有最漂亮的大畫室,真是一派意氣風發(fā)。留學之意,對如徐悲鴻這樣真正勤工儉學的學子來說,就是抓緊一切時間與機會,如饑似渴地拚命練習作畫、觀名作、購畫冊、接受藝術新思想、比較東西方藝術與文化價值的相似與不同。又有學成之后回國、為祖國的美術事業(yè)貢獻微弱力量的蓬勃朝氣與朦朧理想。點滴時間,貴如黃金,還時時要克服物質上的窘迫,與肚子偶爾的饑腸轆轆作斗爭。倒是常玉,半點不用為面包發(fā)愁,不進美術學校進修,不像苦行僧那樣去夜以繼日地畫畫,不爭分奪秒在藝術的道路上小步奔跑。他儀態(tài)豐潤,身姿從容,照慣常的生活習慣,照自己的節(jié)奏與思維,慢悠悠前行。
他愛巴黎,他對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體察,對法國現(xiàn)代藝術脈絡的把握,更多是從巴黎的咖啡吧、畫展與巴黎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中去捕捉、得到。他更喜歡在這些地方畫他想畫的畫:女人、花兒或動物。
他的藝術思維方式,向來沒有聚過焦,只有散點透視,沒有焦點透視。是生活狀態(tài)的松弛與優(yōu)越感,使他的藝術思考一路走得慢悠悠么。不然。他個性上的緩慢與別致,他個人的價值觀念,從頭至尾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他到法國后的第十個年頭,國內長兄常俊民經營的絲廠受到日本生絲傾銷中國的巨大影響而倒閉,次年大哥慨而離世,常玉既斷了經濟來源,又失去了最心疼他的親人,生活一腳踩入虛空。
但他也沒有奮起急追,要把從前的生活與藝術方式來個兜底的大改變。有一筆繼承下來的小小遺產,常玉仍然如往常一樣過了一段富足的生活,之后才如成年人一樣開始正式養(yǎng)活自己??缮嬷啦皇钦f來就來的。人的能力既受天性的滋養(yǎng),也受天性的局限。常玉也在一些旁的事情上做過努力,但都不及畫畫那樣為他所長。
他賣過少許的畫,不過卻不愿與畫廊正式合作,大腦里也沒有經營自己的意識,只想著不要經紀人賺了自己的錢,卻沒想過或許這是共贏的關系,故在物質上受了大大的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