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再受拘束,請美麗的女人來當模特兒的錢,是從來不省的。法國哲學家加繆在寫到西班牙貴族唐璜時說:時間與他齊頭并進……他并不想“收集”這些女人,而是要窮盡無數(shù)的女人,并且與這些女人窮盡生活的機遇。
在常玉的畫筆下,男人幾乎沒有入過他的法眼。就是他自己,也沒畫過一幅自畫像,這在“就地取材”的藝術家里,是很罕見的。
他幾乎不審視自己的樣子,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永遠顧盼在女人身上。
他鐘情女人,深愛女人,愛畫女人,認為女人就是上帝造給人間的一個美妙奇跡,他愿意在這個夢里醉生夢死。
非常明朗的情欲的態(tài)度,不藏,不躲。
他的女人無疑是性感的,曼妙無比的,身上的每一根弧線,每一處凹凸,有肉肉的孩子氣的韻律,有潤潤的勻勻的意態(tài),散發(fā)著一股蜜意柔情。
絕少有細節(jié)的描繪,流暢恣意的線條,從這里拋過去,從那里繞回來。始于激情,停頓于心滿意足的快慰處,技法高超,情感熾熱,氣息卻一片純真干凈。線條的光滑起伏,需要圓潤打底,他許多的女人,有他想法與手法上的一種夸張。
他有了不起的中國書法功底,他的筆觸,泛著書法的一股濃香──我想常玉私下里,是否也竊喜過他這種東西融匯的創(chuàng)新?女人身上沒有一根多余的線條,那是不是點明了常玉一生崇尚簡潔的人生哲學?我覺得是的,也許在常玉看來,人生要精減無數(shù)不必要的東西,要呈現(xiàn)另一種清新樣貌,畫面如此,線條如此,藝術風范如此,生命方式更加如此。往深度里走,而不是趨近浮世的廣闊表面;觀照自己的內心與真正需要,甚于關心俗世界定的那套名利理論。
不受任何他人的抱負的裹脅,不從眾,只遵從內心的指引與呼喚,往自我的幽暗小徑一路探索下去,這既是常玉的天賦,也是他非凡的勇氣。從他的繪畫里,可以看到常玉精神上的這種取舍。
女人、花兒,空寂曠野里一頭動物的小身影。這是常玉終其一生所描繪的對象?;ǘ鋴赡?,女人柔情,動物是天地間的大美。著墨少到幾近于無,卻表達出最豐富的內涵。我于他的花朵里,是從未看出過他的頹廢的。他的花,枝葉有著別樣的爛漫,設色可能清雅,也可能濃艷,卻半點沒有俗氣,泛著一身的空靈氣。枝節(jié)有倔強的氣度,硬朗地占據(jù)畫面,仿佛要沖出畫面去。一干枯枝,三兩朵鮮花,幾片葉子,就可以畫出滿眼的咄咄生氣與朝氣。
色彩雅致時,輕柔到人要靠攏去才能看出一片片花瓣;色澤濃烈時,花葉陡然綻放,從黑色里開出奪目的燦爛來。
或許如人所說,從他的筆法里看到過馬蒂斯與莫迪里阿尼的影子,所以把他稱為東方的馬蒂斯,或東方的莫迪里阿尼,似乎這樣就概括了常玉的藝術風貌,他的名頭也才更為響亮。
但如果真的對這兩位西方藝術家了然于胸的話,會曉得常玉與他們是大大不同的。
馬蒂斯不通東方,畫面擠得滿,東方禪宗里“少即是多”的說法他并不知曉,而常玉對此是無師自通的。
莫迪里阿尼筆下的女人也是簡筆敘事,色澤也斑斕,但常玉那種減了又減的畫法,精氣神比之更為凝結,更不要說蘊藏于其中的只屬于東方的水墨筆法有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