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莊子·天下》批評墨家說:“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制洳豢梢詾槭ト酥?,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yuǎn)矣!”不過,即便如此,《莊子·天下》還是感嘆說:“墨子真天下之好也。”
相比之下,做道教門徒似乎要幸福得多。道教的修行目標(biāo)不是來世往生極樂世界,而是今世就要長生不老,成為仙人。所以,道教,尤其是歷史悠久的正一道,并沒有太多禁欲方面的規(guī)定,房中術(shù)甚至還是一種仙家秘術(shù)。
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固然是墨家不易為人接受的重要原因,但這一點尚不足以解釋一切,因為在禁欲主義方面比墨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佛教,自傳入中華以后,一直香火不絕,至今依然是中國的第一大宗教,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
為什么墨家、佛教同樣主張禁欲,而兩者命運迥異?這可以從兩者的不同之處找到答案:墨家只是一種世俗學(xué)說,而佛教是一種出世的宗教。作為出世的宗教,佛教能為信徒提供一套靈魂救贖的法門,讓他們在禁欲的同時能享受心靈的滿足,從而把所有的苦難都視為通往幸福彼岸的舟筏。正由于有這種“心靈雞湯”,虔誠的佛門弟子可以忽略形而下的艱苦,去追求形而上的禪悅。
而墨家的理論體系本質(zhì)上是世俗化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非命、非樂、節(jié)用、節(jié)葬……這些都是純粹俗世的學(xué)說。墨家思想中唯一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觀點是相信鬼神并以此勸善,但這不足以改變整個墨家思想體系的高度世俗化色彩,不足以成為墨家門徒靈魂信仰的基礎(chǔ)。而如果不以堅定的信仰為基礎(chǔ),禁欲的生活、無私的行為就不會有普遍而長久的吸引力。
總而言之,一種學(xué)問要想成為廣被接受的顯學(xué),總得有某種足以吸引信徒的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是形而下的物質(zhì)動機(jī),也可以是形而上的精神慰藉。而墨家恰好這兩方面的東西都無法提供,最后只能“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墨家如要長存,必得把世俗主義與禁欲主義二者舍去其一,以世俗主義搭配功利主義(如同大多數(shù)世俗學(xué)說),或以禁欲主義搭配神秘主義(如同大多數(shù)宗教學(xué)說),庶幾方可免于淪亡。
除此之外,墨家還有一個不得不消亡的理由:在大一統(tǒng)的專制君主治下,一個內(nèi)部有著嚴(yán)明紀(jì)律的世俗化組織必然會讓朝廷產(chǎn)生極大的戒心。雖然墨家可能只有一腔熱血,沒有政治野心,但專制君主最怕的恰恰不是貪婪的小人,而是有政治動員能力的圣賢君子。所以,漢高祖坐穩(wěn)了江山后,丞相蕭何的門客勸蕭“多買田地,賤貰貣以自污”,這樣皇上才會安心。蕭何聽了勸告,于是低價強(qiáng)買老百姓的房子田地,結(jié)果高祖果然龍顏大悅。假如蕭丞相像墨子一樣想著“摩頂放踵利天下”,說不定未央宮里又要多一個無頭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