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住閑話吧。從飽墨齋出來,你可以回到那個“灣”的所在,向右邊轉(zhuǎn)。這似乎是條“死路”,—面是墻,只有一面有幾家小店,巷子也不過兩尺來寬。你別看不起,這其間竟有兩家是書鋪,叫做葆光的一家,還是城隍廟書店的老祖宗,有十幾年悠長的歷史呢。第一家是菊(ling)書店,主要的是賣舊西書,和舊的新文化書,木版書偶而也有幾部。這書店很小,只有一個兼充店伙的掌柜,書是散亂不整。但是,你得尊重這個掌柜的,在我的經(jīng)歷中,在城隍廟書市內(nèi),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的。這也是說,你在他手里,不容易買到賤價書,他識貨。這個人很喜歡發(fā)議論,只要引起他的話頭,他會滔滔不絕的發(fā)表他的意見。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訂本的《新潮》一卷,“老板,賣幾多錢?”他翻翻書,“一只洋。”我說,“舊雜志也要賣這大價錢嗎?”于是他發(fā)議論了:“舊雜志,都是絕版的了,應(yīng)該比新書的價錢賣得更高呢。這些書,老實說,要買的人,我就要三塊錢,他也得挺著胸脯來買;不要的,我就要兩只角子,他也不會要,一塊錢,還能說貴么?你別當(dāng)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才會把有價值的書當(dāng)報紙買。”爭執(zhí)了很久,還是一塊錢買了。在包書的時候,他又忍不住的開起口來:”肯跑舊書店的人,總是有希望的,那些沒有希望的,只會跑大光明,那里想到什么舊書鋪。”近來他的論調(diào)卻轉(zhuǎn)換了,他似乎有些傷感。這個中年人,你去買一回書,他至少會重復(fù)向你說兩回:“唉!隔壁的葆光關(guān)了,這真是可惜!有這樣長歷史的書店,掌柜的又勤勤懇懇,還是支持不下去。這個年頭,真是百業(yè)凋零,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氣,可惜,可惜!”言下總是不勝感傷之至,一臉的憂郁,聲調(diào)也很凄楚。當(dāng)我聽到“不景氣”的時候,我真有點吃驚,但馬上就明白了,因為在他的賬桌上,翻開了的,是一本社會科學(xué)書,他不僅是一個會做生意的掌柜,而且還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學(xué)者呢!于是,我感到這位掌柜,真仿佛是現(xiàn)代《儒林外史》里的異人了。
聽了菊(ling)書店掌柜的話,你多少有些悵惘吧!至少,經(jīng)過間壁葆光的時候,你會稍稍的停留,對著上了板門而招牌仍在的這慘敗者,發(fā)出一些靜默的同情。由此向前,就到了九曲橋邊。這里,有大批的劣貨在叫賣,有業(yè)“西洋景”的山東老鄉(xiāng),把****女人放出一半,搖著手里的板鈴,高聲的叫“看活的”,來招誘觀眾。你可以一路看,一路聽,走過那有名的九曲橋,折向左,跑過六個銅子一看的怪人把戲場,一直向前,碰壁轉(zhuǎn)灣─—如果你不碰壁就轉(zhuǎn)灣,你會走到廟里去的。轉(zhuǎn)過灣,你就會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先呈現(xiàn)到你眼簾里的,會是幾家鏡框店,最末一家,是發(fā)賣字畫古董書籍的夢月齋。你想碰碰古書,不妨走進去一看,不然,是不必停留的。沿路向右轉(zhuǎn),再通過一家規(guī)模宏大的舊書店,一樣的沒有什么好版本稀有的書的店,跑到護龍橋再停下來。護龍橋,提起這個名字,會使你想到蘇州的護龍街。在護龍街,我們可以看到一街的舊書店,存古齋啦,藝蕓閣啦,欣賞齋啦,來青閣啦,適存齋啦,文學(xué)山房啦,以及其他的書店,刻字店。護龍橋,也是一樣,無論是橋上橋下,橋左橋右,橋前橋后,也都是些書店,古玩店,刻字店。所不同于護龍街者,就是在護龍街,多的是“店”,而護龍橋多的是“攤”,護龍街多的是“古籍”,護龍橋多的是新書;護龍街來往的,大都是些“達官貴人”,在護龍橋搜書的,不免是“平民小子”;護龍街是貴族的,護龍橋卻是平民的。
現(xiàn)在,就以護龍橋為中心,從橋上的書攤說下去吧。這座橋的建筑形式,和一般的石橋一樣,是弓形的,橋下面流著污濁的水。橋上賣書的大“地攤”,因此,也就成了弓形。一個個盛洋燭火油的箱子,一個靠一個,貼著橋的石欄放著,里面滿滿的塞著新的書籍和雜志,放不下的就散亂的堆鋪在地下。每到吃午飯的時候,這類的攤子就擺出了,三個銅子一本,兩毛小洋一扎,貴重成套的有時也會賣到一元二元。在這里,你一樣的要耐著性子,如果你穿著長袍,可以將它兜到腰際,蹲下來,一本一本的翻。這種攤子,有時也頗多新書,同一種可以有十冊以上。以前,有一個時期,充滿著真美善的出版物,最近去的一次,卻看到大批的《地泉》和《最后的一天》了,這些書都是嶄新的,你可以用最低的價錢買了下來。比“地攤”高一級的,是“板攤”,用兩塊門板,上面放書,底下襯兩張小矮凳,買書的人只要彎下腰就能檢書。這樣的“板攤”,你打護龍橋走過去,可以看到三四處;這些“攤”,一樣的以賣新雜志為主,也還有些日文書。一部日本的一元書,兩毛線可以買到,或一部《未名》的合訂本,也只要兩毛錢;《小說月報》,三五分錢可以買到一本;這里面,也有很好的社會科學(xué)書,歷史的資料。我曾經(jīng)用十個銅子在這里買了兩部絕版的書籍:《五四》和《天津事變》,文學(xué)書是更多的。這里不像“地攤”,沒有多少價錢好還。和這樣的攤對立的,是測字?jǐn)偅o接著測字?jǐn)?,就有五家?ldquo;小書鋪”,所謂“小書鋪”,是并沒有正式門面,只是用木板就河欄釘隔起來的五六尺見方,高約一丈的“隔間”。這幾家,有的有招牌,有的根本沒有,里面有書架,有貴重的書,主要的是賣西書。不過這種人家,無論西書抑是中籍,開價總是很高,商務(wù)、中華、開明等大書店的出版物,照定價打上四折,是頂?shù)赖?,你想再公道,是辦不到的;雜志都移到“板攤”上賣,這里很難見到。我每次也要跑進去看看,但除非是絕對不可少的書籍,在這里買的時候是很少的。這樣書鋪的對面,是兩三家的碑帖鋪,我與碑帖無緣,可說是很少來往。在護龍橋以至于城隍廟的書區(qū)里,這一帶是最平民的了。他們一點也不像三四馬路的有些舊書鋪,注意你的衣冠是否齊楚,而且你只要腰里有一毛錢,就可以帶三兩本書回去,做一回“顧客”;不知道只曉得上海繁華的文人學(xué)士,也曾想到在這里有適應(yīng)于窮小子的知識欲的書市否?無錢買書,而常常在書店里背手對著書籍封面神往,遭店伙輕蔑的冷眼的青年們,需要看書么?若沒有圖書館可去,或者需要最近出版的,就請多跑點路,在星期休假的時候,到這里來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