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比遺忘更讓人無奈:每年的四月,王小波的愛好者們,都會在內(nèi)心深處聚集在一起,悼念這位當代中國的天才作家,“王小波,就像一個接頭暗號”——然而,十五年過去了,沉重、遲疑、緩慢的學術(shù)界,一直沒有找到恰當?shù)姆绞?,在中國文學史的序列中理解王小波。這是一位遲遲無法“入史”的作家,除了筆者正在籌備中的《王小波傳》之外,似乎也沒有傳記來歷史化地記住王小波;各個版本的當代文學史著作,奢侈地將篇幅浪費在潮流化寫作的二三流作家身上,對于王小波,或是只言片語,或是一片沉默。
王小波去世后的際遇,再次重演了世界文學史上多次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一代著名作家,生前鮮為人知,死后聲名遠播。”自1997年4月11日去世后,他的作品包括殘稿全部出版,評論、紀念文章大量涌現(xiàn),出現(xiàn)了“王小波熱”的文化現(xiàn)象。一個嚴肅作家在死后的時間里,如此地被人們閱讀、關(guān)注、討論,在當下中國十分罕見。自1997年以來,已經(jīng)有花城出版社、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北方文藝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當代世界出版社、重慶出版社、譯林出版社、十月文藝出版社、中國檔案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出版王小波著作。在純文學作品銷量萎靡不振的當下,王小波作品的受歡迎程度,構(gòu)成了意味深長的參照。
超越“陰陽兩界” 主動自我放逐
對于王小波龐大的讀者群體而言,王小波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汪洋澎湃的想象,深深契合著一代青年的精神隱秘??v觀十五年來的王小波接受史,整體上還是從思想流派的脈絡(luò)出發(fā);在文學研究界,除了趙毅衡、戴錦華等寥寥幾位學者的精深闡釋,更多的人尚沒有找到有效地“接納”王小波的方式。畢竟,王小波作品明顯不同于我們熟知的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正如中國人民大學孫郁教授所說的,與新時期文學傳統(tǒng)相比,王小波的作品是一個異類。
試比較“五四”以來的主流文學傳統(tǒng)。許子東曾經(jīng)將“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梳理為四條線索,認為感時憂國、啟蒙救亡是主線。構(gòu)建這條文學傳統(tǒng)的一系列文本里,往往有“進步/反動”這種“陰陽兩界”的二元對立,盡管誰是“正面人物”在不同時期完全不同,這個框架本身卻沒有根本的變化。
與之對比,王小波的小說敘事不是“光明”對“黑暗”的壓倒。他的寫作技巧共通的特征在于,它們是從鐵板一塊的整體性中的逃逸,而不是打破鐵屋子的吶喊。主人公王二們的話語,不是為了對抗軍代表們而建構(gòu)出來的,故事的敘述并不是以王二們的凱旋告終。在王小波筆下,王二們面對舊世界自我放逐,同時卻又并不幻想在“美麗新世界”得救。
以魯迅先生為例。在《吶喊·自序》里,魯迅把所在的黑暗世界比喻為一個“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但是魯迅引錢玄同的話說,“你不能說決沒有希望”。于是在《狂人日記》里,魯迅借狂人之口吶喊道:“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在王小波這里,未來的“鐵屋子”并沒有被“破毀”,他有一個富于洞見的類似比喻——“黑鐵公寓”。從“鐵屋子”到“黑鐵公寓”,兩位優(yōu)秀作家不約而同地構(gòu)造出關(guān)于歷史的“囚籠”意象。然而,在王小波的作品里,看不到面對“鐵屋子”激越的“吶喊”,抑或理想幻滅后痛苦的“彷徨”,王小波的人物完全放棄了“毀壞這鐵屋的希望”,代之以一種奇妙的匪夷所思的“顛覆”。戴錦華曾精彩地分析王小波筆下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有悖于‘常識’與想象,在王小波筆下,這始終不是審問與抗拒,而是指認有罪與供認不諱間的‘和諧’場景……‘罪犯’的‘熱情洋溢’的供認不諱,事實上已取消了審訊的意義。”面對受虐狂式的對象,貌似嚴肅的“規(guī)訓與懲罰”無可奈何地滑入到尷尬的悖論之中,力度被消解,意義被顛覆,戲謔瓦解了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