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史料記載,中國遠古就有園林。但是把園林作為賞玩的空間與審美的對象,并從中體現(xiàn)出一種文人的雅趣,卻是后來,也就是兩漢以后,才漸次出現(xiàn)的。從歷史上看,文人造園在明清以前就有很大的發(fā)展。而要追溯其中審美情操的建構,則不得不從晉代的大書法家王羲之開始。
公元353年,晉穆帝司馬聃在位,年號永和。這一年暮春,著名書法家兼文人王羲之,集合一班當時的名士,在今浙江紹興西南郊區(qū)的會稽山陰之蘭亭相聚,按古代習俗,舉辦春禊活動。今天看來,這其實是當年的一種文人雅集。事后收集其人其作,出版詩集,由王羲之寫序,并親自援筆書寫,不僅留下了千古妙文,更留下了“天下第一行書”的絕寫,以其曠世之才,為后人創(chuàng)作了可以反復吟誦與不斷摹寫的藝術范本。
距離王羲之寫《蘭亭序》半個世紀之后,有一位官場失意的文人陶淵明,在復雜而殘酷的人際關系網中歷經多年掙扎之后,決定放棄被那個社會視為正當?shù)乃忻非?,不再因五斗米而?ldquo;鄉(xiāng)里小兒”折腰,完全歸隱田園,去過一種類似自耕農的簡單甚至貧困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質性自然”“心憚遠役”,因而對于“歸去”懷抱欣喜之情。就這樣,在一天早晨,陶淵明開始實施他的歸隱理想,掛印而去。在歸隱的路上,這位“質性自然”的詩人興奮異常,寫下了著名的《歸去來辭》。
在這篇如行云流水般暢然的辭賦中,陶淵明有意無意間闡述了中國園林之精神要旨。一句“園日涉以成趣”,即描寫了歸隱生活的愉悅,也讓日涉之趣的“園”,成為文人安貧樂道、物我兩忘的重要的空間場所,從而為擺花弄草、營園造池之意義奠定了價值基礎。同時,陶淵明還把園藝與琴書、泉水與木石視為一體,成為共同建構這一特殊空間之詩意的重要因素。從這個角度看,雖然陶淵明并沒有明確的造園實踐的紀錄,但文人造園,在我看來,實起始于這位參透人生的偉大詩人。
對文人造園思想產生深遠影響的著名文人則是唐代詩人王維,他性喜佛玄之道,好老莊之理,建有輞川別墅,為其晚年歸隱處所。他的詩與畫,表明其對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了悟與理解。
大約在公元732年,唐開元20年前后,從宋之問手上得到藍田輞川別墅的王維,一直隱居在這所私人園林中,以滿足其日益強烈的山林意蘊。也就在這一年,王維本想與好友裴迪一起入山,但又不忍心影響他的科舉課業(yè),遂獨自成行,在山中轉悠,沿途所見所聞,心境與景物合一,徒生諸多感慨,于是寫了一篇短文給裴迪,以一種空曠悠遠之意象為依歸,從畫人敏銳的視覺出發(fā),對眼前見聞做了一番詩意的描述。其文雖短,卻和300年前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有著同樣超然的遁世觀。兩人處境多有不同,而其中思緒,竟然異曲同工。
在這里,我們又一次看到中國古代文人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以自然為居所,而讓詩意統(tǒng)攝這居所的內外,然后再內化為人的情感主體。在王羲之,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人生的短促與自然的博大相映而成,自然就是最大的“園林”,人居其間而不知老之將至。在陶淵明,造園是無須提及的俗事,自然在詩意的觀照中而清雅,日涉的園趣便也樂在其中了。在王維,輞川別業(yè)并不是居所的代表,而是歸隱山林的象征,步仄徑臨清流,多思曩昔,與友人攜手共同賦詩,這才是居住的意義。盡管唐時文人造園還沒有像明清兩代那么興盛,但其中對于自然與人生的看法,卻已然成為一種共識,為后來的文人造園準備了審美的思想庫。
從歷史來看,王維始終以詩名勝,畫其次。他在藍田置輞川別業(yè),其中的布局與建構,則體現(xiàn)了一貫的山林思想。輞川別業(yè)并沒有留傳下來,但是王維卻為了這個園子創(chuàng)作了傳世名作《輞川圖》。后人正是通過這幅繪畫作品而獲得輞川別業(yè)的若干細節(jié),并成為文人造園的一個先行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