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文系讀書的時候,感覺詞匯量特別貧乏的是臟話。后來聽高年級同學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有785個粗口,我們沒作停留就趕往圖書館。館藏的幾本塞林格后來一直呆在我們寢室,記不清輪流借了多少次。
要說塞林格提高了我們的粗話水平也可以,不過,十六歲的霍爾頓掛在嘴上的也就GODDAM和HELL。老師一直對我們說讀書要認真要認真,這個,我們自學塞林格的時候倒是做到了,不過,等大家集體讀完《麥田里的守望者》,一致同意美國人是太容易受驚了,《麥田》哪里需要禁?
當年,臟話是我們拿起塞林格的理由,不過,《麥田》從第一頁開始就有力地捕獲了我們。寫作課上,我們不約而同使用了“lousychildhood”,盡管童年陽光燦爛,但說一句“臟臟的童年”真是太解氣了,憤怒的年齡碰上憤怒的霍爾頓,我們沒像查普曼一樣去槍擊約翰·列儂,老師父母都該謝天謝地。
我們傳閱塞林格,而他本人的沉默和隱居在我們看來真是酷斃了,對越來越臟亂差的世界,最好的批判不就是一言不發(fā)?相形之下,我們看不上為他寫傳記的作家、兜售他隱私的情人和女兒。“意大利面條就要下鍋,罐子里有自制的番茄大蒜調味醬。再過十分鐘就是我的生日,”這樣的句子,作為《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的結尾,當然只能“曾是”情人了。再看看,塞林格的句子,短篇集《九故事》中,《給艾斯美寫的故事:既有愛情又有凄楚》里有個小男孩叫查爾斯,他給大兵出了個謎語:“一堵墻會跟另一堵墻說什么?”
會說什么?會說什么?你得裝著很費勁地猜。
“在拐彎處碰頭!”
在我們青春拐彎的時候,碰上塞林格,即便他的寫作范圍有限,作品產(chǎn)量更有限,但在這個天地里達到完美的,再沒第二人。所以,關于塞林格死后鎖在保險柜里的十五六本書,雖然萬眾期待,我卻心有不安。就像今天重看中文版《麥田守望者》的“譯本前言”,施咸榮先生說:“我國的青少年生長在社會主義祖國,受到黨、團和少先隊組織的親切關懷,既有崇高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又有豐富多彩、朝氣蓬勃的精神生活,因此看了像《麥田里的守望者》這樣的書,拿自己幸福的生活環(huán)境與丑惡環(huán)境作對比,確能開闊視野,增進知識……”這些話,多么讓人傷感?;魻栴D早就不是一個美國孩子,他飄蕩進我們的青春,駐留下來,但心里又特別渴望回到母親懷抱。一堵墻已經(jīng)和另一堵墻碰頭,當年崇高的理想,豐富多彩的精神生活還在相遇的墻角嗎?
至今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完《麥田》,學了六個粗口沒處用,就在寢室里互相招呼,那時我們用得多么歡天喜地,憤怒歸憤怒,但生活依然飽滿,我們口中說著臟話,心里其實“愿意為了某個原則轟轟烈烈的死去”,而不是塞林格這句名言的后半句:“一個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原則謙恭地活下去。”
但現(xiàn)在我們?nèi)贾t恭地活了下來,臟話不說了,理想也不說了,我很擔心,塞林格保險柜里的那些書,相隔一世紀,和我們再次相遇,還將再次彼此見證嗎?
在《給艾斯美寫的故事》里,小男孩查爾斯在姐姐的信里給大兵附了一封短信,是這樣的——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愛你 吻你 查爾斯
在我看來,這許是世上最溫暖的一封信,也是塞林格最溫暖的時刻,我希望,今天,我們打開塞林格的保險箱,會有一些查爾斯的信,而不是垂垂老矣的霍爾頓或者憤怒的小團圓。因為很顯然,對今天的世界來說,最好的批評不會再是隱居式沉默,不是粗口,而是十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