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倉安
汝河水從雞冠嶺流下來時,就像第一次出遠門的山村小姑娘一樣,沒見過世面,膽子尚小,只好不聲不響地淌著眼淚。及至到了楊斜鎮(zhèn)地面,地勢開闊,長了見識,汝河水的青春期也到了。話說山高水長,發(fā)源于秦王山南麓的幾條支流與汝河合流后,汝河水一發(fā)不可收拾,歡實地跳著蹦著,呼啦呼啦地向下游裹挾而去。到了下游的麻池河,赤水峪和九千岔的河水愈發(fā)嬌慣得汝河豐盈滋潤,寬闊的河道在金嶺腳下拐個彎,哧溜一下地在土門庵與南秦河河水不期而遇,這才有了久負盛名的商州南秦川文明。
早先還沒修南秦水庫,商柞公路還繞道山陽那會兒,汝河水可是無遮無攔地恣意流淌著。夏天時木材公司收購點上的木頭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從汝河上放排而下,清凌凌的河面上漂滿了黑壓壓的椴樹和油松,手持鏨桿的放排人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木排上撥亂反正,放排漢的號子聲前呼后應(yīng),挎著洗衣籃子的小媳婦和俏姑娘站滿了河邊看熱鬧。其實順流而下的放排漢子也只是神氣了一小會兒,木頭到岸后,放排漢還要為山里的供銷社捎回急需的日用百貨和農(nóng)用物資,肩挑背馱著百十斤的重擔子,五六十里的上坡山路走下來,放排漢的腿走腫了,腳磨破了,回到家里倒頭就睡,連給老婆吹噓城里國營二食堂一毛錢一碗的粉條雜碎湯的勁兒都沒有了。
木排是順流而下的,魚兒可是逆流而上的。初夏時節(jié),魚兒的產(chǎn)卵季節(jié)到了,丹江河里的青斑、桃花斑、紅魚子成群結(jié)隊的往汝河上游回家產(chǎn)卵。這時的鄉(xiāng)村少年就像動物世界里的狗熊一般,一個個猴急猴急地等候在汝河里張網(wǎng)以待。汝河水清明如鏡,鼓足了勁向上游的紅魚子的背脊撩撥著汝河水若隱若現(xiàn),鄉(xiāng)村少年早就準備好的魚叉、魚條(粗鐵絲制成的撲魚工具)正好派上了用場。曬得黝黑發(fā)亮的光腚少年高舉魚條向魚群抽打后,汝河里就飄起翻起白肚的青斑魚來。魚叉用來對付那些睡在青石板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土鱉來,是汝河兩岸傳了好幾輩子的捉鱉利器。說實在的,那年月汝河人看重的并不是土腥味十足的土鱉肉,而是能拿到藥鋪換錢的黃亮亮的龜甲板。打來的青斑、桃花斑、紅魚子多去了,兩拃以上的大魚提回家后,家長刨膛去肚后腌制成過年用的年貨,掛在屋檐下向外人顯擺著,小一點的紅魚子就成了小家伙們打平伙的美味了。
汝河水清亮亮地流淌著。汝河兩岸地勢低平的地方都是上好的稻子地,每年端午節(jié)前,汝河人早早割掉地里的大麥后插上秧苗。小暑前后,一川道滿河滿堰都是綠格瑩瑩地稻子苗。午后的稻花香里,紅眼睛綠尾巴的大蜻蜓悠閑地飛來飛去;月亮光光的晚上,此起彼伏的蛙鳴聲一直聒噪到后半夜。過了中秋,黃澄澄的稻子成熟時,勾引得不出產(chǎn)稻米的山里人涎水能流到下巴頦。那年月家家鬧饑荒,汝河人種下的稻谷自己常常舍不得吃。分回家的稻谷大多背到山里,一斤大米換成三斤半包谷,勉強維持著一家人半饑半飽的凄惶日子。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從柜底舀上一碗糙米做上一頓白米蒸飯。
汝河水日日夜夜地流淌著。汝河水甜,岸上的井水更甜。井水流進汝河人的血液里,滋養(yǎng)得岸上的男人身強力壯,女人溫潤如玉,汝河的恩德有如母親。兩岸人引來汝河水澆地灌園,上村下院的夏濕地便成了旱澇保收的高產(chǎn)田。解放前留下來的摷紙坊有些年頭了,但每年把廢棄的稻草變成供銷社柜臺里邊包裝紙的日子,一直延續(xù)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連村中老人也說不清年月的石磨坊,轟隆隆地轉(zhuǎn)動了幾百年了,晚上睡在土炕上,依然能聽到石磨坊里咣當咣當?shù)幕j面聲。直到村里人修成了發(fā)電照明的水輪泵房后,養(yǎng)活了幾輩人的兩扇石磨才歇息了下來。
上世紀七十年代,學大寨運動席卷全國。商州城南的南秦水庫修建后,丹江河里的魚群到汝河產(chǎn)卵的通道徹底堵死了,汝河兩岸的千畝稻田也改種了大寨模式的旱作作物,汝河兩岸的魚米之鄉(xiāng)隨之消亡。近幾年新修的高速公路靠著汝河河道,河道變窄了,河水也渾了,汝河里已看不見光腚摸魚的鄉(xiāng)村少年,村里倒是多出了一些識文斷字的大學生。汝河人有錢了,過去住了幾輩人的土坯房,大多翻蓋成了青瓦紅墻的兩層小樓。白米細面已成了農(nóng)家戶的家常便飯,只是逢年過節(jié)時想起汝河里的土鱉和紅魚子時,一個個搖頭嘆息著悵然若失。但我知道,那些在蛙聲、稻香和漁光曲里醒過來的汝河人,這輩子是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