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著兩種顏色體系,一個是“素色”的水墨體系,一個是“彩色”設色的彩墨體系,但都是利用自然的材質(zhì)(水墨與礦物質(zhì)),能夠完好地結(jié)合這兩種顏色體系,而且還接納西方水彩與水粉鮮亮與色彩的顏色體系,那將會帶來什么樣的豐富美感?這無疑是一件誘人的事情,而在日本旅居多年,對日本色以及日本藝術(shù)在顏色上的貢獻了然于心的楊佴旻,以對靜物畫以及山水畫獨特色彩的描繪,完好融合了三重的色彩觀,帶給了水墨一種新的氣息與味象。
表面上看,楊佴旻的繪畫是西方靜物畫的中國化,乃至于給人以印象派的色調(diào),就是蘋果,花瓶,花卉,沙發(fā),窗簾等等日常之物直接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就如同莫蘭迪的那些瓶瓶罐罐,但與印象派不同在于:水墨以及彩墨的那種線條與墨暈被充分表現(xiàn)出來,盡管莫蘭迪晚期靜物畫上的瓶瓶罐罐越來越彼此內(nèi)在靠近,邊緣線已經(jīng)相互融合,乃至于有著水彩的那種吸納性與呼吸感,但還是受到西方造型以及光影對比的影響,無法徹底傳遞事物內(nèi)部那種氣氛的融合感。而楊佴旻充分利用了水墨的吸納性原理,傳達出了水墨獨有的“味象”,并且以水性的融納性,化開了固有色顏料,吸納西方水彩的色差,這個“暈化”的技法是楊佴旻獨有的心法,并且手法多變而豐富。
所謂水墨的“自然吸納性”原理在于:不同于西方的造型以及塊面塑造的方式,莫蘭迪那里還是有著幾何形的形體簡潔化與抽象化處理痕跡,也不同于早期靜物畫的那種具象寫實,中國水墨畫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在于,充分利用水墨本身的原理,這就是毛筆與水墨材質(zhì)之間,水墨與宣紙之間,彼此相互的吸納與滲染,而且與個體書寫時的氣息吐納相通,這個吸納與滲染帶來的是一種靈動的氣氛,不是塑造形體,而是融合線條與暈染,讓畫面上的各個物體之間并非一個個孤零零的物(或者生長或者衰敗),而是物與物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呼吸,相互彼此隱秘地吸納,色彩并非聚集在某一個物體上,而是在內(nèi)在地蔓延,整個畫面被一種氛圍所籠罩,呈現(xiàn)的是一種“味象”——所謂宗炳所言的山水畫的“澄懷味象”,而楊佴旻很好地傳達出了水墨的這種含蓄的韻味,而且因為與雅致的顏色融和,不斷把顏色洇入宣紙而暈化開來,更為耐人尋味。這個吸納性的自然性原理,當然有助于畫家描繪那些更為自然的事物,比如花果與山水了。如果說這樣的藝術(shù)實踐對中國當代繪畫有著什么貢獻,那就是自覺轉(zhuǎn)換這個水墨的吸納原理,使之不斷擴展,而不再僅僅是學習模仿西方藝術(shù)的形式構(gòu)成與劇場化的行為實踐。
充分意識到這個原理,畫家還要有著對這個原理駕馭的天賦,我們看到楊佴旻的作品帶來了多重的暈化與韻味,形成了一種詩意的味象:
首先是“洇潤”:靜物畫上的那些花果都有著渾圓的氣息,如同塞尚要畫出蘋果的那種結(jié)實飽滿乃至于性感的肌理,楊佴旻以潤筆,反復調(diào)淡墨彩,形體與色彩自身并不孤立,而是彼此在相互照應,但潤朗明麗,因為水的吸納,以及對光影的巧妙處理,不再是枯焦的單調(diào)性,每一只蘋果都有著自身質(zhì)地的同時還有著與其它蘋果的調(diào)子的對比,因為水性的洇入宣紙,顏色化開了,因此更多是事物的色態(tài)與色樣,但有著一種光感與氣感的融合,而光感的微妙性變化豐富了水墨語言。
其次是“暈化”:如何重新給日常生活帶來新的詩意,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兩難,隨著機械復制導致光暈的消失,而回到日常生活又被社會現(xiàn)實的焦慮所打碎,還保持對日常之物的那種詩意凝視幾乎不再可能,但楊佴旻的繪畫做到了,這是中國水墨繪畫原理的重生,充分利用水墨的暈化,暈散以及滲染的方式,層層罩染之中,多次洇染,把工筆三礬九染的工夫轉(zhuǎn)換到水墨的寫意之中,既保持事物個體的邊界,但又使之被一種總體的氛圍所調(diào)節(jié),不同的顏色總是處于細微的變動之中,這在山水畫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那種無盡地波動一直震蕩在畫面上,似乎整個日常空間被顏料被一種獨特的氣息所打濕了,所洗滌過了,所潤澤過了,有著呼吸感,似乎我們可以在里面呼吸,這是我們內(nèi)在粘膜的那種觸感,畫家讓繪畫的表面生成為一種呼吸的粘膜,肌理柔和而微妙,對呼吸感的體會就是一種“味象”,不是西方的視覺分布,而是一種有著味覺,有著日常生活詩意的味道的體會,是品味與品讀,看到楊佴旻畫面上的那些色澤不同的蘋果,我們不禁想到宋代禪宗畫大師牧溪的《六柿圖》,每一個都有著不同的味道,在濃淡顯隱之間值得我們反復品味。